《南山村》失语的山

5、生锈的门轴

　　周岩次日清晨来取瓦罐时，林舟正在和堂屋那扇吱呀乱响的老木门较劲。

　　门轴锈得厉害，每次开合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林舟试图像昨天对付瓦松那样，找了点食用油，用旧布条蘸了，试图涂抹在生锈的转轴处。油滴滴答答，大部分落在了门槛上，只有少许沾到了锈迹，效果微乎其声。

　　周岩站在院门口看了片刻，没说话，转身走了。

　　林舟没太在意，继续跟那顽固的锈迹斗争，手指很快蹭上黑黄的油污。大约一刻钟后，沉重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周岩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绿色工具箱，还有一个小铁罐和一把干净的旧刷子。

　　“让开。”他言简意赅。

　　林舟下意识退到一边。周岩蹲下身，打开小铁罐，里面是半凝固的、灰褐色的润滑脂。他用刷子蘸取一点，精准地涂抹在门轴与木头、门轴与铁套之间的每一处缝隙。他的动作仔细而耐心，刷子尖甚至探入门轴底部看不见的地方。润滑脂特有的、略带化学气味的气息弥漫开来。

　　涂抹均匀后，他握住门扇，缓缓推动。起初仍有滞涩的摩擦感，几下之后，那令人心悸的吱呀声显著减弱，变成了顺畅得多的“咿呀”声。

　　“过两天再上一次，声音能小点。”周岩直起身，将刷子头朝下插回铁罐，盖好。“老木头和铁，锈死了，得慢慢来。”

　　林舟看着那扇突然变得“温顺”的门，又看看周岩沾了少许润滑脂的手指。“……麻烦你了。”

　　周岩没应这句客气话，目光扫过林舟沾着油污和锈迹的手指。“有肥皂？”

　　林舟愣了一下，点点头，去灶屋拿了那块用得薄薄的黄色洗衣皂。

　　周岩接过，走到院里的水龙头下，就着冰凉的井水，三两下将手上的润滑脂洗净。然后他侧头，示意林舟伸手。

　　林舟迟疑着伸出手。周岩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将肥皂打在他沾满黑黄污渍的指尖和掌缘，就着水流，帮他搓洗。

　　井水刺骨。周岩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形成的厚茧，搓在皮肤上有种清晰的摩擦感。肥皂沫混着油污和锈迹，变成浑浊的灰水，流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林舟僵着胳膊，任他动作。太近了。他能闻到周岩身上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淡淡的、属于工具和金属的气息。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和脖颈后剃得极短的、整齐的发茬。腕骨被对方温热的手掌握着，那温度透过冰凉的井水，清晰得几乎有些灼人。

　　“自己冲。”周岩松开手，退开一步。

　　林舟这才回过神，连忙把手伸到水柱下，胡乱冲掉泡沫。皮肤被冷水激得泛红，但那些恼人的污渍确实消失了。

　　周岩将半湿的肥皂放回灶屋窗台，提起工具箱和铁罐。“我走了。”

　　“那个……”林舟在他转身时开口，“谢谢。”

　　周岩脚步微顿，没回头，只摆了摆手。

　　接下来两天，林舟按照周岩说的，又给门轴上了一次润滑脂。门轴转动的声音果然又小了些，虽然还带着老物件特有的沉闷响动，但已不再是那种折磨神经的噪音。

　　他开始尝试规划屋后那片菜地。小白菜和樱桃萝卜的种子已经撒下，辣椒苗和茄子苗也种上了。他凭着记忆里零碎的农业知识，再结合手机里搜索来的信息，在笔记本上画了张歪歪扭扭的规划图，标注了每样作物的位置和预计的生长周期。

　　画图时，他久违地感到了指尖的痒意，那是过去对着数位屏画设计图时才会有的、想要创造的冲动。虽然工具从电子笔换成了铅笔，绘制的对象从高楼广厦变成了田垄菜畦，但那种专注于构筑某个东西的专注感，依稀回来了些许。

　　只是这专注维持不了太久。画到一半，笔尖顿住，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远。稿纸上那些线条和标注忽然变得毫无意义，一种熟悉的虚无感悄然弥漫。他放下笔，走到屋外。

　　周岩正在他家院子里劈柴。斧头挥起，落下，干脆利落，圆木应声裂成匀称的两半。他脚边已经堆起不少劈好的柴块，大小几乎一致，整齐地码放着。

　　林舟靠在自家门框上，静静看着。那重复的、充满力量感的动作，似乎有种催眠般的效力。斧头劈开木头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他空旷的思绪中。

　　周岩劈完最后一根木头，将斧头楔在树桩上，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他转过头，目光与林舟相遇。

　　没有言语。周岩弯腰抱起一摞劈好的柴，走到两家相邻的竹篱笆边，手臂一扬，柴块便稳稳地越过篱笆，落在林舟院子的墙角下。一块，两块，三块……很快堆起一个小堆。

　　“晒两天就能用。”周岩说，声音因为刚才的劳作而有些微喘。

　　林舟看着那堆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里的柴。木头的断面新鲜，纹理清晰，散发着淡淡的、干燥的木质香气。

　　“我……”他开了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道谢似乎太轻，拒绝又显得矫情。

　　周岩没等他说完，抱起剩下的柴，转身往自家屋里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侧过半张脸。

　　“明天，”他说，“后山野柿该熟了。去看看？”

　　不是询问，依然是那种平淡的告知语气。

　　林舟望着他隐入门内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墙角那堆整齐的柴。山风吹过，窗下的薄荷摇曳，送来一阵清凉。

　　他站了许久，直到暮色渐合，才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那人是否听见。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