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医生手记》跳舞的火烈鸟

4、匿名信与手术刀

　　第四章匿名信与手术刀

　　照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块烧灼过的历史碎片。林静秋盯着那行歪斜的小字，每一个笔画都像针，扎进她的记忆皮层。秦桂枝。这个名字终于从雨夜模糊的血色背景里浮现出来，有了确切的形状。陈永贵。陈朗的父亲。那个笑容爽朗、揽着孕妇肩膀的男人。还有那个梳麻花辫的、拍照者的妹妹。

　　寄件人是谁？ta为什么现在寄来这张照片？ta怎么知道她就是当年的“林医生”？又怎么知道她现在正面临着与这对姐妹相关的困局？无数的疑问盘旋而起，但林静秋强迫自己将照片小心地收进抽屉，锁好。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距离明天第一台手术，只剩下不足十小时。她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稳定的双手。

　　她关闭电脑，离开办公室，走向手术准备区。走廊空荡，脚步声回响，每一步都在将纷乱的思绪踩入专业领域的冷静之下。她检查了备好的腹腔镜器械，与夜班麻醉医生再次确认了苏晚的麻醉预案——贫血患者对麻醉药物的耐受和代谢需要格外精细的调控。她又去看了苏晨明日环扎术要用到的特制缝合线。手指抚过那些光滑坚韧的材质，脑海里却交替闪过苏晚死寂的脸和苏晨哀求的泪眼。

　　这一夜，林静秋睡得并不沉。照片上的人和字，混合着苏家姐妹的面容，在梦境边缘断续浮现。凌晨五点，她准时醒来，用冷水洗脸，看着镜中眼底带着血丝但眼神已然凝定的自己。今天，她首先是林主任，是主刀医生。

　　上午八点，第一手术室。无影灯亮起，冰冷、均匀、毫无阴影的光笼罩着手术台。苏晚已经麻醉，平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覆着无菌单，只露出手术区域。她的脸在麻醉面罩下半掩着，显得格外苍白脆弱，与昨日那种坚硬的封闭感截然不同。监护仪发出规律而令人心安的滴滴声。

　　林静秋站在主刀位，深吸一口气，清空了脑海中所有杂念。“手术开始。”

　　腹腔镜套管针精确刺入，建立气腹，显示屏上呈现出苏晚盆腔内的景象。子宫增大变形，肌壁间数个肌瘤凸起，如同子宫本身生长出的坚硬异己，最大的一个紧贴着右侧阔韧带，血管网丰富。手术室很安静，只有器械轻微的碰撞声、麻醉医生的低声报数、以及林静秋简洁清晰的指令。

　　剥离，电凝，切割。每一步都精准而高效。林静秋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解剖结构，双手稳定地操作着器械。子宫，这个孕育生命的器官，此刻作为一个病变的“病灶”，被冷静地分离、处理。肌瘤被逐个剔除，创面仔细止血。过程中，林静秋格外留意了卵巢和输卵管的状况——尽管苏晚要求全切，但作为医生，她仍希望在安全范围内为患者保留尽可能多的内分泌功能。好在肌瘤并未严重侵袭附件。

　　当子宫被完全游离，准备经□□取出时，林静秋的动作有片刻极其细微的停顿。就是这个地方，二十多年前，这对姐妹从中娩出，而她们的母亲在此流血而亡。如今，她又将经由类似的路径，移走这个可能承载了痛苦记忆的器官。历史的回响在无菌操作中无声震荡。

　　“准备取出。”她低声说。

　　手术顺利结束。出血量控制得很好。缝合最后一道切口时，林静秋对助手说：“注意术后镇痛和贫血纠正，监护延长两小时。”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到苏晚的生命体征完全平稳，被送入复苏室，才脱下手术衣。汗水浸湿了内层刷手服的后背，不是因手术艰难，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高度紧绷。

　　稍事休息，喝了一杯葡萄糖水。第二台手术的时间到了。

　　产科小手术室的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虽然同样无菌肃穆，但“保胎”二字给空气里注入了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感。苏晨躺在手术台上，因为只是椎管内麻醉，她清醒着，眼睛睁得很大，望着头顶的无影灯，双手紧张地攥着床单。看到林静秋进来，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放松，苏晨，我们开始。”林静秋的声音放得比平时更柔和些。

　　宫颈环扎术对于林静秋这样的资深医生来说，技术难度并不大。窥器轻柔地置入，暴露宫颈。那小小的、承载着全部希望的入口，在无影灯下显得有些苍白。林静秋熟练地穿针引线，特制的Mersilene带在她的镊子下灵活穿梭，在宫颈内口水平稳稳地环绕、收紧、打结。动作轻柔而果断，既要确保环扎牢固，又不能对娇嫩的组织造成额外损伤。

　　整个过程很快。最后一针缝合完成，林静秋检查了环扎带的松紧度和位置，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手术很顺利。”

　　苏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害怕，而是如释重负和感激。“谢……谢谢您，林主任……”她哽咽着。

　　“现在只是第一步，苏晨。”林静秋一边进行最后的处理，一边叮嘱，语气严肃起来，“接下来才是关键。绝对卧床，大小便都不能下床，至少四周。严密监测有无感染、宫缩或出血迹象。情绪一定要平稳，任何不适立刻通知护士。”

　　“我知道，我一定做到，我一定小心……”苏晨连连点头，眼泪还在流，但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彩。

　　两台手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都在她手中完成了。技术上，都堪称完美。但林静秋心头没有半点轻松。她看着苏晨被推回病房，走向更漫长、更不确定的保胎之路；想着还在麻醉复苏中的苏晚，醒来后将面对一个永远缺失了某部分的身体和未知的心理调整。

　　她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才再次拿出那张照片。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照片上，陈永贵那爽朗的笑容在光线下甚至有些刺眼。秦桂枝低垂的侧脸，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和浓密的睫毛。那个麻花辫姑娘，几乎缩在镜头边缘。

　　拍照的人，知道“出事了”的真相吗？ta指的“出事”，仅仅是难产死亡，还是包括那句“不是同一个爹”的秘密？ta现在寄来照片，是想揭示什么？警告什么？还是寻求什么？

　　林静秋的目光落在照片背景的卫生院大门。二十年前的样子。或许，去一趟清水镇，不仅能寻找秦桂枝和陈永贵的过往，也能找到这个拍照的人。这突然出现的匿名信物，将她的清水镇之行，从未雨绸缪的念头，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必要。

　　她需要尽快安排一个“合理的”离开。或许，可以是一个短暂的、对基层医疗机构进行“非正式技术交流与回顾”的行程。作为从基层走出来的专家，偶尔回去看看，合情合理。时间，就定在周末。苏晚术后需要住院观察几天，苏晨更是要长期卧床，她离开一两天，科室有其他医生照看，问题不大。

　　做出决定后，她拉开抽屉，将照片放入一个空白病历夹中，和其他重要文件放在一起。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撰写两台手术的详细记录。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将一切翻涌的疑窦和历史的幽灵，暂时压回冷静、专业的文字之下。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又缓缓西斜。一天即将过去。但对于林静秋，对于苏晚和苏晨，对于那个在照片中微笑的陈永贵和低着头的秦桂枝，有些东西，已经被手术刀和匿名照片，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寻找答案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