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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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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云诚睁开眼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但没有关系——在荒漠里采参时,她经常连着几天睡不好,早就习惯了。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穿衣,叠被。动作轻得像猫,没有惊动隔壁的母亲和小弟。晨光还未透进窗纸,屋子里黑得只能看见家具模糊的轮廓。但她不需要光——这个家,她闭着眼睛也能走遍每个角落。
行囊昨晚就收拾好了,靠在门边。她走过去,背起,掂了掂重量。比平时采参时重一些,因为多了秦先生给的短刀和药品。但她调整了一下背带,很快适应了。
推开房门时,冷风灌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月光惨淡,那口破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反射着幽冷的光。沙枣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云诚在院子里站了片刻。
她看着正屋的门,想象着母亲在里面沉睡的模样,想象着小弟抱着被子蜷缩的样子。然后她转身,走到灶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灶台上。
布袋里是剩下的二十两银子,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她昨晚写的几个字:“娘,小弟,等我回来。”
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但能认得清。
放好布袋,她退出灶间,轻轻关上院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云诚的心跳快了一拍,侧耳倾听——还好,屋里没有动静。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土坯小院,然后转身,没入巷道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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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云天城还在沉睡。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单调而悠长。云诚贴着墙根走,脚步声被风声掩盖。她熟悉每一条巷道,知道哪里能避开巡逻的卫兵,知道哪里的墙矮可以翻过去。
从城西到城北,平时要走两刻钟。但在这个时辰,她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听雨轩的门虚掩着。
云诚推门进去,院子里比上次来时更暗。古井边摆着两个背囊,一大一小,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秦先生站在井边,背对着她,正在检查手里的什么东西。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今天的秦先生换了一身装束:不再是月白长衫,而是一套灰褐色的短打劲装,外面罩着同色的斗篷,腰间系着皮质腰带,上面挂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装饰,但云诚能感觉到那柄剑的分量——不仅是重量,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准时。”秦先生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东西都带齐了?”
“齐了。”
秦先生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背囊:“大的我背,小的给你。里面有三天的干粮和水,还有应急的药品、火折子、绳索。你的短刀带了吗?”
“带了。”
“好。”秦先生蹲下身,打开大背囊,取出两样东西递给她,“这个系在脚踝上。”
那是两个皮质护踝,内侧缝着薄薄的铁片,很轻,但坚韧。
“防沙蝎的。”秦先生解释,“沙蝎喜欢咬脚踝,铁片能挡一下。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件披风,颜色是沙土般的黄褐色,布料轻薄,但细看能发现表面织着极细的金属丝。
“沙漠迷彩披风,白天能反光降温,晚上能保暖,必要时还能当伪装。”秦先生顿了顿,“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用的,现在用不上了,给你正好。”
云诚接过,披风入手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披上试了试,大小刚好,下摆到小腿,不影响行动。
“谢谢。”
“不用谢,这是为了行程顺利。”秦先生站起身,背起大背囊,“走吧,赶在天亮前出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听雨轩。
巷子里依然空寂。秦先生走在前,脚步轻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像是脚底长了肉垫。云诚跟在后面,努力模仿他的步伐,但总差一点——不是经验问题,是练气者和普通人的本质区别。
快到城门时,秦先生忽然停下,侧身闪进一处阴影。
云诚也跟着躲进去。
前方城门处,两个卫兵正在换岗。火把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都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交接时还打着哈欠。
“等他们换完。”秦先生低声说,“新来的会偷懒,靠在墙上打盹,那是机会。”
云诚点点头。
果然,新来的两个卫兵接岗后,其中一个立刻靠在了城门洞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另一个来回走了几步,也停在原地,抱着长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秦先生打了个手势,率先猫腰窜了出去。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几个起落就到了城门边,然后一闪身,消失在城门外。
云诚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冲出去。
她没秦先生那么快,但胜在轻巧。脚步声压到最低,呼吸放慢,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个卫兵身上——左边那个在打鼾,右边那个脑袋点了一下,又猛地抬起,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四周,又垂下头去。
就是现在!
云诚箭步冲出,从两个卫兵中间穿过。风吹起她的披风下摆,掠过卫兵的脚边。右边那个卫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嘟囔了一句,但没睁眼。
三步,两步,一步——
她冲出了城门。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荒漠特有的干燥气息。眼前是熟悉的土黄色沙地,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秦先生站在十丈外等她,斗篷在风中微微飘动。
“不错。”等她走近,秦先生说,“脚步很轻,时机也抓得准。你爹教过你潜行?”
“教过一点。”云诚说,“他说采参人要会藏,不仅要藏身,还要藏气。”
“藏气……”秦先生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你爹确实是个明白人。在荒漠里,有时候气息比身影更容易暴露。”
他没再多说,转身朝北方走去。
云诚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踏进了茫茫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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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墙约一里后,天色开始变化。
东方的地平线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金,橘红,最后是炽烈的金红——太阳要出来了。荒漠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真容:连绵的沙丘像凝固的波涛,一眼望不到尽头;沙粒在风中缓缓流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偶尔有秃鹫盘旋,黑色的剪影在晨空中划出冷酷的弧线。
秦先生停下脚步,从背囊里取出一个罗盘。
罗盘是黄铜制的,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指针在盘面上微微颤动,指向正北偏东的方向。
“龙脊沙丘在这个方向,大约两百三十里。”秦先生说,收起罗盘,“正常走要五天,但我们不能按正常速度——得避开沙盗经常出没的路线,还要绕开几处危险的流沙区。预计要七天。”
七天。
云诚在心里计算着干粮和水的消耗。秦先生准备的量,省着点用,应该够。
“路上会遇到什么?”她问。
“沙盗、沙旋、沙蝎、沙暴。”秦先生列举,语气平淡,“还有别的——比如迷路,比如缺水,比如遇到不该遇到的东西。”
“不该遇到的东西?”
秦先生看了她一眼,晨光中,他的瞳孔颜色变得更浅,几乎透明。
“荒漠不只是荒漠。”他说,“这片土地存在的时间,比云天城久远得多,比任何一座人类城池都久远。在黄沙下面,埋着很多东西——古城遗址,上古战场,还有……别的。有些地方,连练气者都不敢轻易踏入。”
云诚想起父亲笔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录,想起秦先生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龙脊沙丘就是这样的地方?”
“是,也不是。”秦先生继续往前走,“龙脊沙丘本身没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里藏着的东西。二十年前我和师父去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片沙丘下面,有‘活’的东西。”
“活的东西?”
“不是生物。”秦先生摇头,“是某种……能量。或者用练气者的说法,是‘地脉’的节点。沙鹿野参王之所以长在那里,就是因为那里有浓郁的地脉灵气。但灵气汇聚的地方,往往也有危险。”
他顿了顿,又说:“你爹当年应该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没采参王,不是采不到,是不敢采。”
云诚沉默了。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洒在沙地上,温度开始上升。她解开披风的一角,让风灌进去,带走身上的热气。
两人走了约一个时辰,秦先生再次停下。
“休息一刻钟,喝水。”
他们在沙丘背阴处坐下。秦先生从背囊里取出水囊,抿了一小口,然后递给云诚。云诚接过,也抿了一小口——水在荒漠里是命,不能浪费。
“你的伤怎么样了?”秦先生忽然问。
云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之前在粮店受的伤。
“好多了。”她撩起袖子,右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只留下暗红色的疤痕。
秦先生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晚上睡前涂这个,能去疤。”
“不用——”
“拿着。”秦先生将瓷瓶塞进她手里,“女孩子身上留疤不好看。”
云诚握着瓷瓶,瓶身微温。她抬眼看向秦先生,对方已经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的沙丘,侧脸在晨光中显得线条分明。
这个练气者,似乎比她想象的要……细心?
一刻钟很快过去。
两人重新上路。
日头越来越高,温度急剧上升。沙地开始发烫,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热度。空气在高温下扭曲变形,远处的景物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晃动。云诚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没有擦——汗水蒸发会带走更多水分,得不偿失。
秦先生的状态比她好得多。练气者的体质异于常人,对高温和缺水的耐受度更高。但他还是放慢了速度,迁就着她的步伐。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片风蚀岩的阴影下停下,吃午饭。
干粮是硬邦邦的肉干和面饼,就着水慢慢咀嚼。云诚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充分咀嚼,让唾液软化食物,这样既能节省水,也容易消化。
秦先生吃得比她快,但动作依然从容。吃完后,他靠在岩壁上,闭上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感受什么。
“有风要来了。”他忽然说。
云诚抬头看向天空。天很蓝,几乎看不到云,只有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现在?”
“半个时辰后。”秦先生睁开眼睛,“不大,但会扬起沙尘。我们得赶在起风前找到避风的地方。”
他站起身,重新背起背囊。
云诚也跟着起身。她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实,空气的流动在发生变化——原本稳定的风向开始紊乱,沙粒滚动的频率也在加快。
父亲教过她辨识天气:看云,看风,看沙,甚至看动物的行为。但像秦先生这样,闭着眼睛就能预判半个时辰后的风,这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
练气者的世界,果然不一样。
两人继续赶路。
果然,半个时辰后,风起来了。
起初只是微风,卷起地面的浮沙。渐渐地,风力加大,沙粒被卷到空中,形成一片黄色的尘雾。能见度开始下降,十丈外的景物变得模糊。
秦先生加快了脚步。
“前面有片石林,去那里避风!”
云诚紧跟其后。风沙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她拉上披风的兜帽,将脸埋低,只露出一双眼睛辨认方向。
石林出现在视野中时,风已经大到几乎站不稳。
那是十几根巨大的风蚀岩柱,高低错落,像一片石质的森林。岩石表面被风沙侵蚀出千奇百怪的孔洞,风声穿过时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某种古老乐器的哀鸣。
秦先生冲到一根最粗的岩柱后,示意云诚也躲过来。
两人刚在岩柱后蹲下,外面的风沙就达到了顶峰。
沙粒在空中狂舞,形成一道黄色的帷幕,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混沌之中。风声凄厉,像千万个鬼魂在哭嚎。温度骤降,明明刚才还热得汗流浃背,现在却冷得让人打颤。
云诚裹紧披风,背靠着冰冷的岩石。
秦先生坐在她对面,闭着眼睛,像是在调息。他的呼吸很慢,很稳,与外面狂暴的风沙形成鲜明对比。
时间在风声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开始减弱。
沙尘渐渐沉淀,能见度恢复。云诚探出头去看——沙地完全变了样,原先的沙丘被推平,新的沙丘又形成。风的力量,在荒漠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以走了。”秦先生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尘。
云诚也站起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重新背好背囊。
走出石林时,夕阳已经开始西斜。
金色的余晖洒在重新平静的沙海上,给每一粒沙都镀上温暖的光泽。远处的沙丘起伏如凝固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际,壮丽而苍凉。
秦先生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罗盘。
“今天走了大约四十里。”他说,“比预想的慢,但安全第一。前面有个绿洲遗址,今晚在那里扎营。”
“绿洲?”
“干涸很多年了,但还有一口井,水应该还能喝。”秦先生顿了顿,“不过要小心,那种地方常有沙蝎聚集。”
云诚点点头。
两人继续赶路,在日落前赶到了那片绿洲遗址。
说是绿洲,其实只剩几棵枯死的胡杨树,和一个半坍塌的土坯房子。井还在,井口用石块垒着,上面盖着破旧的木板。
秦先生检查了井水,确认无毒后,才让云诚打水。
两人在土坯房子里生起一小堆火——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燃料块,燃烧时几乎无烟,火光也很微弱,不容易被远处发现。
晚饭依然是干粮,但秦先生往火堆里扔了几块肉干,烤热了再吃,味道好了不少。
夜幕降临。
荒漠的夜晚冷得刺骨。火堆只能提供有限的热量,云诚裹紧披风,还是觉得寒气从脚底往上窜。
秦先生从背囊里取出一张薄毯递给她。
“睡吧,我守夜。”
“轮流吧。”云诚说,“下半夜我守。”
秦先生看了她一眼,没反对。
云诚铺好毯子,躺下。地面很硬,但比在沙地上睡要好。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外面是荒漠无边的黑暗,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动物的叫声。火堆的光在土墙上跳动,投出诡异的影子。
她想起母亲,想起小弟,想起家里灶台上那袋银子。
想起三天后,七天后,一个月后。
想起龙脊沙丘,想起参王,想起父亲冰冷的尸体。
最后她想起秦先生那句话:“你爹当年应该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没采参王,不是采不到,是不敢采。”
不敢采。
是什么东西,能让父亲那样经验丰富的采参人不敢下手?
这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直到困意终于袭来。
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见秦先生在低声哼着什么曲子。调子很古老,很苍凉,像是荒漠本身在吟唱。
然后她沉沉睡去。
而守夜的秦先生,坐在火堆旁,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夜空,手中的长剑横在膝上,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一夜,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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