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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JIANGXUEYI ...

  •   永昌元年,春暮。
      距离那场震动朝野的“兰台会”覆灭、谢家平反、新帝登基,已过去整整一年。又是一年芳菲将尽时,帝京的桃花早已开败,连那最矜持的牡丹,也在御花园中绽尽了最后的雍容。
      空气中浮动着暖融的、属于暮春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新漆、土木与某种无形的、紧绷的气息。
      紫宸殿,大朝。
      新帝萧景宸高踞龙椅,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眉目愈发英挺,气度沉凝威仪。
      只是那双眼底深处,经年累月的谨慎与筹谋,并未因身登九五而全然散去,反而沉淀为更深的、难以窥测的幽邃。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屏息垂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殿宇。
      他的视线,在勋贵班列最前方,那个空着的、属于忠勇公兼太子太保谢长离的位置上,略作停留,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
      又在文官班列中段,那个穿着绯色四品官袍、身姿挺拔如竹、面色平静无波的江雪衣身上,掠过一瞬。
      一年了。
      这一年,他夙兴夜寐,整饬吏治,安抚边将,平衡朝局,将父皇留下的、因“兰台会”与皇权更迭而暗流汹涌的江山,初步稳住。
      这其中,谢长离与江雪衣二人,功不可没。
      谢长离以雷霆手段,借着清查“兰台会”余孽与谢家旧案,替他扫清了军中不少障碍,更以太子太保身份,在军中威望日隆。
      江雪衣则在都察院稳扎稳打,借着整顿科场、清查吏治的由头,揪出了不少藏匿颇深的蠹虫,手段刚柔并济,有理有据,在清流中声誉鹊起。
      这一文一武,一明一暗,竟成了他稳固朝局最得力的臂助。
      只是……这臂助,未免太过锋利,也太过……不可控了些。
      尤其是他们二人之间,那若有若无、却日益紧密的关联,更让这位多疑的新帝,心中隐生忌惮。
      “众卿平身。”萧景宸收敛心神,声音沉稳。
      例行奏对开始。边关平稳,漕运通畅,吏治初见成效,江南春赋顺利……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然而,当户部奏完今春国库收支,殿中气氛微微凝滞时,萧景宸缓缓开口,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议题。
      “朕登基已近一载,赖众卿辅佐,天下初定。然中宫之位空悬,非社稷之福。朕有意,于今岁秋,行大选,充实后宫,以延国祚。”他语气平淡,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谢长离的空位,和垂眸肃立的江雪衣。
      选妃!充实后宫!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
      新帝年轻,中宫空悬,选妃本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在此刻提出,其意恐怕不止于“延国祚”这般简单。
      陛下这是……要开始着手制衡朝中势力,尤其是,那两位风头正盛、却尚未明确表态支持任何后宫势力的功臣了。
      不少目光,暗暗投向江雪衣。江家虽倒,但江雪衣本人简在帝心,才干出众,且与忠勇公关系匪浅。
      其妹江雪柔,正当妙龄,若纳入后宫……既是对江雪衣的拉拢与安抚,亦是对谢长离的一种……牵制?
      江雪衣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无波,仿佛未曾听见。
      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陛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赏赐,加官,委以重任,是恩宠,亦是枷锁。而联姻,则是帝王手中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将臣子与皇权捆绑的绳索。只是,这绳索,他不想接,也接不起。
      “陛下圣明!”立刻有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出列附和,“中宫乃国本,选妃延嗣,乃江山社稷之福!臣等附议!”
      “臣附议!”
      “……”
      附和声此起彼伏。萧景宸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此事,着礼部、宗□□会同办理。务必周全。”
      “臣等遵旨!”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江雪衣随着人流走出紫宸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觉不出多少暖意。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要到头了。陛下的试探,或者说,逼迫,已经开始。
      他没有回都察院,也没有去忠勇公府,而是径直出了宫,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去西郊,玉清观。”
      玉清观位于西山脚下,环境清幽,香火不盛,是处静修的好去处。马车在观前停下,江雪衣下了车,对迎上来的知客道姑微微颔首,便轻车熟路地向观后一处僻静的竹林精舍走去。
      精舍掩映在翠竹之中,门前一道清溪潺潺流过,几竿修竹探出篱墙,更添幽静。此处,是谢长离以“静养”为名,时常小住之所,也是他们二人,除却忠勇公府书房外,另一处可暂避尘嚣、安心说话的地方。
      推开虚掩的竹扉,院中石桌前,谢长离正独自对弈。他未着公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广袖道袍,墨发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侧脸在透过竹叶的斑驳光影下,显得有几分罕见的、不沾尘俗的疏淡。听闻脚步声,他未抬头,只将一枚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淡淡道:“来了?陛下今日,可给了你什么‘恩典’?”
      语气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讥诮,仿佛早已预料。
      江雪衣在他对面坐下,执起白子,看着棋盘上那已呈胶着之势的棋局,沉默片刻,落下一子。“陛下欲于今秋选妃,充实后宫。”
      谢长离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随即化为一片了然的、带着嘲讽的笑意。“终于等不及了。怎么,可是属意令妹?或是……朝中哪位重臣之女,需得江大人这位‘股肱之臣’,从中斡旋,以示恩宠?”
      他话语中的尖刻与寒意,毫不掩饰。江雪衣知他心中不悦,却也未恼,只平静道:“圣意难测。然,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君恩?”谢长离嗤笑,将手中棋子随意扔回棋篓,身体向后靠去,目光望向院外摇曳的竹影,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倦,“江雪衣,这一年,你我替他肃清朝堂,整顿边军,平衡各方势力……他坐稳了龙椅,可曾有一日,真正安心过?赏赐,加官,委以重任,如今又要用姻亲捆绑……帝王心术,不外如是。这潭浑水,你还想蹚多久?”
      江雪衣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谢长离侧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倦色,想起这一年,他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实则周旋于新帝、东宫旧部、军中势力、乃至那些对谢家平反心怀不满的朝臣之间,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那道肩上的伤疤,是替他挡的。
      可这朝堂之上,无形的刀光剑影,人心的鬼蜮伎俩,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悬在他们头顶?
      “侯爷累了?”他轻声问。
      谢长离转回头,看着他,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深藏的、近乎脆弱的期待。“江雪衣,我且问你,”他忽然倾身向前,隔着石桌,目光牢牢锁住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这一年,朝堂纷争,刀光剑影,你我携手,算是闯过来了。如今陛下坐稳江山,欲行封赏,更欲……以姻亲笼络。若陛下当真下旨,将你妹妹,或是其他与你有牵绊的女子纳入后宫,你待如何?是欣然领旨,做你的国舅爷,继续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做你的忠臣良将?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危险的温柔:“还是,你心中,其实早已有了别的打算?比如……厌了这无休止的争斗算计,想寻一处清净地,了此残生?”
      江雪衣迎着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心中那点因朝堂变故而生的波澜,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暮春时节,汤池氤氲的水汽中,这个人也曾用这般执拗而脆弱的眼神看着他,问他对己“作何感想”。那时,他心中茫然,悸动,却不敢深想。
      如今,一年过去,经历了更多风雨,更多生死,更多算计与扶持,他心中那个答案,早已清晰如镜。
      “陛下若下旨,”江雪衣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臣自当,遵旨。”
      谢长离瞳孔骤然收缩,周身气息瞬间冷冽。
      “然后,”江雪衣不待他发作,继续道,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臣会即刻上书,自陈才疏学浅,不堪重任,且身有宿疾,需远离京师静养,恳请陛下恩准,辞去官职,归隐林泉。”
      谢长离周身冷意一滞,眯起眼:“归隐林泉?何处?”
      “江南。”江雪衣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谢长离脸上,不躲不闪,“苏州城外,太湖之滨,据说风光甚好,气候温润,宜于养生。臣听闻,忠勇公在彼处,似乎……也有一处产业?”
      谢长离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江雪衣几乎以为他要发怒。然而,那张总是带着讥诮或阴郁的俊脸上,忽然缓缓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真实而愉悦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所有的沉郁与冰冷,在暮春午后的阳光下,耀眼得令人心悸。
      “江大人消息倒是灵通。”他慢悠悠道,重新执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不错,本侯在太湖西山,确有一处小庄子,名唤‘停云别业’。地方不大,景致尚可,只是久未打理,荒疏了些。江大人若有兴趣……”他抬眸,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促狭与某种深藏的、滚烫的期待,“不妨,同去小住?也好让本侯,尽一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江雪衣挑眉,学着他惯常的语气,“怕是‘监视’之谊吧?”
      “随你怎么说。”谢长离不以为意,将棋子“啪”地按在棋盘一处要害,瞬间破了江雪衣一条大龙的生机,笑容恶劣,“总之,江大人既然‘蓄谋已久’,本侯自然……却之不恭。”
      “蓄谋已久”四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暧昧。
      江雪衣耳根微热,看着自己被屠戮的大龙,也不懊恼,只淡淡道:“侯爷棋力精进,下官佩服。只是不知,这归隐之事,侯爷打算如何‘却之不恭’?陛下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他放不放,是他的事。”谢长离收敛了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冷锐,“我们走不走,是我们的事。这一年,我替他做的,够多了。谢家的债,也算还清了。如今,我不想再陪他玩这猜忌制衡的游戏了。”他看向江雪衣,目光沉沉,“江雪衣,我最后问你一次,这条路,荆棘密布,前路未卜,甚至可能……再无回头之日。你,可愿与我同往?”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直接的、近乎残酷的询问。
      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富贵,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可能背负“不忠”之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与这个同样满身是非、心思难测的男人,共度余生。
      值得吗?
      江雪衣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仰头看着那串串垂落的、如紫色瀑布般的花穗。
      微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沾在他的发间、肩头。
      他想起金殿弹劾生父时的决绝,想起科举案中的步步惊心,想起敛骨轩外他挡在身前的鲜血,想起母亲和妹妹离去时马车扬起的尘埃,也想起这一年朝堂之上,无数个与他并肩而立、或明或暗交锋扶持的日夜。
      这个人是危险的,是疯狂的,是满手血腥、心机深沉的佞臣。
      可也是他,在他最孤立无援时伸出了手,在他濒临绝境时以命相护,在他牵挂家人时默默安排一切。
      更是他,让他看到了这污浊朝堂之下,另一颗同样孤独、挣扎、却依旧不肯彻底沉沦的灵魂。
      与他同行,是沉沦,也是救赎。是远离,也是归处。
      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坐在石桌旁、看似悠闲把玩棋子、实则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谢长离。
      阳光透过紫藤花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深藏的紧张。
      江雪衣缓缓走回桌边,在他对面重新坐下。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执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恰好能与另一处残子隐隐呼应、留有一线生机的位置。
      然后,他抬起眼,迎上谢长离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
      “侯爷方才问,下官对你,作何感想。”
      谢长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江雪衣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那笑容冲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清冷,显出一种罕见的、惊心动魄的温润与坚定。
      “下官的回答,与一年前一样。”
      “——蓄谋已久。”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长离眼中那最后一丝紧张与不确定,轰然消散,化为铺天盖地的、近乎灼热的狂喜与满足。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石凳也恍若未觉,两步跨到江雪衣面前,一把将人从椅上拉起,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江雪衣的肋骨。
      “江雪衣……江雪衣……”他将脸埋在他颈侧,低低地、反复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与珍重,“这话,是你说的。这辈子,你都别想反悔。”
      江雪衣被他勒得生疼,却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手,回抱住了这个颤抖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敢相信眼前真实的男人。鼻端是他身上清冽的冷松香,混合着紫藤花的甜郁,以及一丝……阳光的味道。
      “嗯,不反悔。”他低声应道,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陌生而滚烫的怀抱中。
      暮春的风,温柔地拂过竹林,沙沙作响。
      紫藤花如雨飘落,覆了两人满身。
      远处玉清观的钟声,悠悠传来,涤荡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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