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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戏文里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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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仙戏展览的筹备会,在画廊侧厅开得正热闹。吵吵嚷嚷的人声混着老唱片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白墙黛瓦间撞来撞去,碎成一片。苏烬禾抱着一摞泛黄的戏本子,踮着脚从人缝里挤进去。纸页蹭着胳膊,糙糙的,带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混着樟脑的味道。
她刚站稳,就听见叶无烬的声音——清冷冷的调子,却透着认真,正透过人群传过来。
“看这张剧照里的水袖,甩出去的弧度刚卡在画面三分之一,不是刻意求满,是留白的巧。”
苏烬禾顺着声音看过去。叶无烬站在墙根那儿,手指正点着一张装裱好的老剧照。照片里的旦角水袖翩跹,眉眼间三分哀怨七分倔,黑白光影里,那截翻飞的水袖真像国画里没干的墨痕,留着一股说不清的余味。旁边的策展人连连点头,笔在本子上唰唰记着,嘴里附和:“叶总说得对!还是您懂,这莆仙戏的身段,跟您的木刻讲究的都是一个‘藏’字。”
苏烬禾没敢出声,怕打断他们,只抱着戏本轻手轻脚挪到角落的长案边。案上已经堆了些老戏服的纹样拓片、残破的脸谱模具。她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本子搁上去,指尖不经意拂过最上头那本的封皮——糙糙的纸面划过指腹,“《团圆之后》手抄本”七个褪了色的毛笔字,一下子撞进眼里。
这可是她托老家戏班的陈叔,翻了三天老库房才找着的孤本。陈叔说,这本子是上一辈老艺人的心血,戏班里的角儿都没几个人见过全本,更别说拿出来展了。苏烬禾想起陈叔千叮万嘱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指尖却下意识攥紧了戏本系着的蓝布带子——线头硌着掌心,有点痒。
她本来想跟叶无烬说的。这出《团圆之后》的结局,其实藏着他那幅挂在画廊正厅的《荔园孤月》一样的孤绝。那幅画她看过好多回:墨色的荔枝林里悬着一轮冷月,树下空荡荡的,只有满地落花。看着热闹,骨子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就像这出戏,明明叫《团圆之后》,可最后,所有人都守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各自孤单到老。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苏烬禾。”
她猛地回过神,一抬头,直直撞进叶无烬的目光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旁边了,身上还带着窗外的凉气,袖口沾着点细碎的樟木屑——大概刚从木刻工作室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的戏本上,眉头微微扬了扬,语气是一贯的客气,听不出太多情绪:“这些就是你说的手抄本?辛苦你了。”
那声“辛苦你了”,客气得像对任何一个帮忙的志愿者,半点没有雨夜茶亭里的温存。苏烬禾心里莫名空了一下,就像好不容易攥着的糖,还没尝就化了。但她很快笑起来,摇摇头:“不辛苦。陈叔说,这些本子能参展,是它们的福气。”
说着,她伸手翻开最上头那本《团圆之后》。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还看得清,边角处留着老艺人标的身段记号。“您看,这出戏的唱词特别有意思,尤其是最后一段,旦角的念白只有一句‘月圆人不圆’……跟您之前说的玉兰内敛的香,有点像。”
叶无烬没说话,只是俯身凑近了些,目光落在纸页上。他的气息轻轻拂过苏烬禾的发顶,还是那股淡淡的松木香,和雨夜茶亭里一模一样。苏烬禾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来,差点碰翻案边的砚台。
“小心。”叶无烬伸手扶住砚台,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和那晚在茶亭里一样。
苏烬禾的脸“腾”地热了,赶紧缩回手,低头盯着纸上的字,不敢再看他。侧厅里人声依旧喧闹,老唱片里的唱腔转了个调,咿咿呀呀的,像在诉什么心事。她听见叶无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刚才软了些:“这出戏,我听过。”
苏烬禾猛地抬头:“您听过?”
“嗯。”叶无烬点点头,目光还落在戏本上,眼里闪过一丝怀念,“小时候在荔园,祖父总爱哼这出戏的调子。他说,莆仙戏最妙的地方,就是把天大的委屈都藏在唱词的腔儿里——听着软,嚼着硬。”
苏烬禾愣住了。她没想到叶无烬也听过这出戏。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这戏时,台上的旦角水袖翻飞,唱到“月圆人不圆”那句,声音里的哽咽,让她在台下红了眼眶。原来……他也懂这种藏在热闹里的孤绝。
“我总觉得,这出戏的结局,和您的《荔园孤月》很像。”苏烬禾鼓起勇气,轻声说,“都是看着圆满,骨子里却透着冷清。”
叶无烬的目光转到她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像是藏着星子,一闪一闪的。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戏本上那句“月圆人不圆”,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得很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祖父说过,戏文里的影子,其实都是人心底的样子。”
苏烬禾的心猛地一颤。她看着叶无烬的侧脸,看着他指尖落在泛黄的纸页上,看着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这出莆仙戏,也像他笔下的木刻——看着冷硬,里头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侧厅里的筹备会还在继续。策展人又在喊叶无烬过去商量展板怎么排。他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苏烬禾,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很轻,却像一缕春风,拂过苏烬禾的心尖,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些戏本,你帮我收好。”他说,“下午我们一起看看,哪些唱词……能刻进木刻里。”
苏烬禾用力点头,眼里的光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她看着叶无烬转身走向人群的背影,看着他深色衬衫的衣角被风轻轻掀起,忽然想起雨夜茶亭里——他掌心的温度,他眼里漾着的细碎星光,他说“我也是”时,声音里的温柔。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戏本,指尖拂过那句“月圆人不圆”,嘴角忍不住悄悄扬起来。
原来,戏文里的影子,不仅藏着人心底的样子,还藏着……悄悄冒头的心动。
画廊的阳光里,老唱片的唱腔还在继续,咿咿呀呀的,温柔了整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