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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曲声 ...

  •   他们走出蒙古包。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星空低垂,银河横跨天际,明亮得不像真的。远处传来狗吠,更远处有不知名鸟类的鸣叫。

      “闭上眼睛。”那日苏说。

      程今夏照做。

      “先听近的。”那日苏的声音在耳边,很轻,“风吹过草尖的声音,沙沙的,像低语。”

      程今夏凝神去听。起初只能听见一片混沌的窸窣,渐渐地,他分辨出不同——高草和矮草被风吹动的声音不同,草籽互相摩擦的声音也不同。

      “再听远一点。”那日苏说,“北边有溪流,水声很细。南边有鼠兔在挖洞,土块掉落的声音。”

      程今夏努力分辨。果然,在风声之下,有极其细微的流水声,还有间歇性的、轻轻的“扑簌”声。

      “现在听更远的。”那日苏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狼在叫,很远,在乌兰哈达那边。它们在商量今晚去哪里狩猎。”

      程今夏听到了——极其遥远,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悠长而凄厉的嚎叫,不止一只。

      他睁开眼睛,星空扑面而来。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生命体上。草原在呼吸,在低语,在梦中呓语。

      “你每天都这样听?”他问。

      “嗯。”那日苏望着星空,“阿妈说,草原上所有声音都是经文,听懂了,人就安静了。”

      程今夏突然明白为什么那日苏的眼神总是那么平静。一个每天都听大地诵经的人,内心怎么可能浮躁?

      他们回到蒙古包。那日苏从箱子里拿出一把旧马头琴,琴身有深深的使用痕迹。

      “还是想听?”他问。

      程今夏点头。

      那日苏调了调弦,试了几个音。琴声有些干涩,显然很久没用了。但他一拉起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不是程今夏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它没有明确的旋律,更像风穿过山谷的声音,像水流过石滩的声音,像草在生长、花在开放、生命在轮回的声音。琴弦振动,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共鸣,在狭小的蒙古包里回荡。

      程今夏闭上眼睛。他看见月光下的草原,看见迁徙的候鸟,看见母羊舔舐新生的羔羊,看见老牧人坐在山丘上抽烟,烟雾融入晨雾。他看见生,看见死,看见循环。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那日苏放下琴,手还搭在琴身上,像在抚摸一匹老马。

      “这是什么曲子?”程今夏睁开眼,发现自己脸上有泪。

      “没有名字。”那日苏说,“阿妈教我的时候说,这是‘草原的心跳’。”

      程今夏看着那把琴,看着那日苏搭在琴上的手——骨节分明,有伤疤和老茧,但抚摸琴身时无比温柔。

      “能再拉一遍吗?”他问。

      那日苏摇头:“今晚够了。琴会累,心也会累。”

      他收好琴,重新给程今夏添了奶茶。两人沉默地坐着,听炉火噼啪,听夜风呼啸。

      “你什么时候走?”那日苏突然问。

      程今夏算了一下:“还有……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那日苏重复,像在咀嚼这个数字,“很短。”

      “也很长。”程今夏说,“在城市里,二十三天可能只够做一个项目。在这里……好像能做很多事。”

      “比如?”

      “比如学会听草原的声音,比如记住这片星空,比如……”程今夏顿了顿,“比如认识你。”

      那日苏抬起眼看他。炉火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跳动,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

      “认识我有什么用?”他问,声音很轻,“二十三天后,你还是会走。我会留在这里。像两条河,交汇一下,又分开。”

      “但交汇的那个瞬间,两条河的水已经混合在一起了。”程今夏说,“分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

      那日苏沉默了很久。最后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毡帘。夜风灌进来,带着清冽的草香。

      “看。”他说。

      程今夏走过去。草原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的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你就像这月光。”那日苏说,“照在草原上,很美。但天亮了,就没了。草原还是草原,月光只是记忆。”

      程今夏心里一痛。他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月光虽然会消失,但它照亮的那个夜晚永远存在。但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那日苏说的是事实。他只是个过客。

      “回去吧。”那日苏放下毡帘,“天晚了,路不好走。”

      程今夏点点头。他穿好外套,走到门口,又回头:“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那日苏看着他,眼神复杂:“随你。”

      程今夏走出蒙古包。其其格在远处吃草,见他出来,抬起头。他走过去,摸了摸马的脖子,然后上马。

      走出很远,他回头。那日苏还站在蒙古包门口,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无边的草原和星空下。

      那一夜,程今夏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耳边还回响着马头琴的声音,眼前还是那日苏拉琴时低垂的眉眼。

      他打开手机,翻到林薇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的:“素材拍得怎么样了?需要提前策划离别主题吗?‘草原最后的夜晚’这种。”

      他没有回复。他点开自己的账号后台,看最新一条视频的数据——点赞、评论、转发,数字在跳动,但对他来说突然变得毫无意义。

      那些隔着屏幕的赞美,那些算法推荐的流量,那些精心设计的“爆款”——和今夜听到的草原心跳相比,轻得像灰尘。

      他关掉手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也许那日苏说得对。他只是月光,天亮就散。

      但月光照过的地方,草叶会记住那一瞬间的银白。

      接下来的几天,程今夏成了那日苏蒙古包的常客。

      他不再带着明确的拍摄目的,而是真的去“学习”。学怎么挤奶——手法不对会被奶牛踢;学怎么辨认牧草——哪种草羊最爱吃,哪种草有毒;学怎么看天气——云的形状,风的湿度,动物的行为。

      那日苏是个严格的老师,话不多,但演示得很仔细。程今夏学得笨拙,经常闹笑话,但奇怪的是,那日苏从不嘲笑他。

      “城市里不教这些。”有次程今夏把两种牧草搞混了,那日苏只是重新拔了两根,放在他手里,“摸摸,叶脉不一样。闻闻,气味也不一样。”

      程今夏照做。果然,一种草叶脉更粗,气味清冽;另一种叶脉细密,有淡淡的甜香。

      “这种羊最爱吃。”那日苏指着第二种,“但长得慢,容易被过度啃食。好的牧人要知道轮牧,让草有时间长回来。”

      程今夏想起城市里的快餐、快递、快节奏。一切都要求“快”,没有人关心“长回来”需要时间。

      他开始用那日苏的眼光看草原。不再是广袤的风景,而是一个精密的、脆弱的生态系统。每一棵草都有它的位置,每一只动物都有它的作用。人不是主宰,只是其中的一环。

      第五天傍晚,他们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夕阳把云烧成金红色,草原染成暖橘色。

      “你为什么不离开?”程今夏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很多人都走了,去城里打工,去上学。草原上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那日苏拔了根草,在手指间捻着:“都走了,谁记得草原原来的样子?”

      “记得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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