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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世界上有无仙人,各有心论,那时候的何观是不信这些的。
      幼时郎中常给她讲述江湖术士的常见骗局,末了还要点她一句,“所谓鬼神奇说,多是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假借捏造的故事,细想便知经不起推敲。切莫相信这些。”
      所以何观也在郎中的熏陶下,坚信与人有关之奇景异象,大都是人所为之。
      这道理简单,可就是有人装不懂。
      台上的皇帝与方士面面相觑,不多时皇帝便被香灰刺激得猛烈咳嗽起来,口中的龙涎几乎尽数喷到了立在身旁的方士脸上。
      何观见方士狼狈抹了把脸,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恭敬神态,想必是乐得这做这肉身喇叭。
      香灰落地上积了一层,那方士才抬起头,却未代理口含天宪的皇帝发声,而是哼着意味不明的调子从皇帝身边下到方才待的位置,路过其他方士时,还专门介绍了番这些奇珍异兽,甚至可以说“祥瑞”的来历。
      何观就冷笑着看那方士睁眼说瞎话,北方常见的白毛狐狸是祥瑞,山林间常能见着的白鹿是祥瑞,南方找来的毛色鲜艳的鸟禽也是祥瑞。还各个功效卓绝,不是帮忙带来了胜仗的消息,就是显灵助皇帝得了新的孩儿。
      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事,却非要联系在一起,
      无法信服如此逻辑的何观忍不住笑了一声,这突兀的异响在空荡的宫殿中回荡了数秒,引得对面的人皆是颇为惊奇的看着她。
      那领头的方士又拢了拢袖袍,一如街头卖艺的杂耍人士般,嬉闹着说了句,“仙子莫怪。除了这些祥瑞和仙童子外,也有化形神仙指引我们一二呢,”
      说罢,何观便见着一只通体漆黑的鸟,被他从袖中拿出。细碎的金光闪过,也不用怎么注意,便能见着那是一根套在脚上的链子。
      那黑鸟扑腾一番,顺着方士手指的方向看向何观,张嘴一通怪叫后,清楚念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1
      八句四十字的短诗,却和何观记忆中的有所出入,但鸟吐人言确实算是异象,尤其是一次能说这么多的。方士伸手抚摸着黑鸟的羽毛,嘴上说着“玄鸟真君”,脸上可见不到一点对“化形神仙”的尊敬。
      何观又笑,比上次更大声,宫殿里的回声也重重叠叠,只把对面的人笑得心慌气促发热脸红。
      虽然开蒙时何观跟着老童生学了不少天地君亲师的迂腐观念,但她可不觉得所谓的真龙天子与普通人有何不同,都得生老病死,皇帝也不特殊。但她还有基本的教养,此前对皇帝也有模糊敬意,这会是全无了,只觉得殿上这一堆皇亲国戚和她遇见的平民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笑罢,何观可惜起之前声援她的儒生们不在殿上,否则自己该能和这方士好好辩上一辩,但此时自己势单力薄,就没必要出这个风头了。
      “那我就问问你手上的神仙,求仙问道为所何?只为了化形成鸟困于世吗?”
      “仙子,求仙问道,说到底,也不过是人所求之事不一样罢了。”
      方士试图揭过此事,但何观没有回应方士的话,又追问道:“所以为何求仙?”
      好似双方都认可了那黑鸟的神仙身份,何观不求方士证明黑鸟是神仙,方士也不求何观证明黑鸟不是神仙。
      但身份之争并没有被回避,方才连诗都能背的化形神仙,回答问题也该不难。但那黑鸟只是怪叫两声,未能继续口吐人言。
      方士则又说:“神仙乏了。”
      “你怎知他乏了?”
      何观依旧追问道:“所以为何求仙!”
      问题虽简单,但不知为何方士发言时安静的大殿,一到何观出声就回声不断,这会乍一声不知是对着那黑鸟还是殿上众人的质问,在回荡中竟像天上来的一般。
      那黑鸟也被惊动,怪叫着扑腾起翅膀,试图离开方士,但脚上的金链却限制了黑鸟的活动范围,让黑鸟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挣扎中砸到方士身上。
      方士在何观的注视中狼狈地试图抓住黑鸟,至于他身后的人,则表情各不相同。
      那几个坐在莲花垫上的仙童子或惊叫或哭闹,其中最大的那个则是大笑一番后流利说出了一句,“神仙若是如此,还不如做人自在!”
      当真童言无忌。
      往后又如何呢?
      那日殿上的皇帝哀叹了几声,那方士被黑鸟撞得头昏没顾得上天子的情绪,叫在他脚下那一层的皇亲们取代了位置,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在方士头上一番商讨,最终都同意他们此前认可的方士,实则是个惯于捉弄人心的骗子,那黑鸟也不是什么化形神仙,只不过是故意训练能背诵几篇诗词的类似鹦鹉的鸟禽。
      不知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孙子的一位,快步冲向殿外,随后带进一队人马,将方士押了下去。
      台上的诸位皇亲皆是一脸愤慨,嘴上翻来覆去都是要把这哄骗他们的方士大卸八块的恶毒话语。
      但对于何观,他们的处理是想要她取代方士,一说为何观加授大将军之职,一说要何观担任国师。言语间对于何观的称呼,也终究逃不过仙人仙子那一类。
      座椅上的何观也不管自己这话说得敞不敞亮,将袖子一展,朝台上做了个揖,留下一番“古人云,夫民,神之主也”之类的话,就离去了。2
      这稀奇古怪的一遭,叫她感到莫名好笑。
      她是医者,并不能算是饱读经书,但依旧能记得幼时老童生教导她的那些经典中的话语。所谓鬼神之事,上古之人便已得出了定论。谁能想到现在,人们依旧能被这些神神鬼鬼之事搅弄得掀起波澜。
      目前民间所盛行之事,还可说是出于私心而起的淫祀,但当应该治理天下的皇帝,也任由方士以鬼神之说去剥削百姓、打击异己,这王朝的命数,也不见得会比前人的长到哪去。
      在她还未出所谓的都城之时,至傍晚便有无数黑鸟自南迁徙而来,在空中密集成群,轮廓仿佛一条游动的大鱼。如此异象又可称之为祥瑞,何观听到不少人同她一般注视了那奇观后,便尖叫欢呼着说,这是鲲鹏现世,亦是天下将要太平的征兆。
      但太平又岂是一个祥瑞能带来的?
      何观又如以前一样做游医打扮,开始游历天下。
      一月后,她便在一些村夫口中听到了皇家绝嗣的消息。
      一季后,她便见着了由都城方向逃难过来的平民。
      半年后,则是又听见人说蛮夷带领着异族的巫觋,招来了瘟疫和战乱。
      那个以为能够在方士指点下长生不老的神仙皇帝,在他所建立的长生王朝的第四个年头被异族革除天命。
      但世间崇尚鬼神的风气依旧未改,甚至有日,何观行在路上便被人故意拦下问对近些年世间频出的神降之说有何看法。
      身为相应传言中的一位,何观对于此等说法当然嗤之以鼻。但拦下她的那位又实在过于眼熟,仿佛曾经见过,可她实在是记不得了,便随口说到:“早也降神,晚也降神,降个鸟甚!”
      拦下她那个人听了,当即前仰后合地笑起来,不多时又转为凄厉的嚎啕。
      何观没再浪费时间,径直往前走了。她那时以为那个人是同其他人一样的,沉溺于鬼神传言带来的种种美好幻想中的人,所以在听见她的粗话后,又忍不住笑意,又嚎啕大哭。
      可多年后,她带着谢慎在另外一处地方与那人相逢,见到那人熟悉的持黑鸟的方士打扮时,她才反应过来那人是她早就忘掉的一位。
      那日在皇宫中,接她话茬的那个仙童子。
      说出“做人自在”的小娃娃,长成了面容扭曲怪异的中年人,行为打扮上比他那个蜷缩在香火皇宫中的父亲还要夸装,一举一动都追求神仙的姿态,一如当年那些与何观对峙过的方士们。
      王朝的更迭于何观而言不过是天气变化那样的事情,明显,但对她的生活最多起改换衣物的作用。
      但对于曾经是皇子的仙童子意义为何呢?
      何观当时没想明白这个事,等她想通从皇子变为流离失所的乞儿是种怎样的落差,那个仙童子被困在了幼年自己一家还受神明庇护的执念里时,已经迟了。
      一如现在!
      何观挣扎着醒来,不出意外地看见贴近自己的那些竹叶都已腐败变黑,成为淤泥一样的东西,紧紧黏糊在自己衣服外面。
      她赶忙站起,上一次清醒时最多没过小腿的竹叶堆,这会直接堆到了她的大腿处,若是以此来推测时间,那她确实是“回忆”得够久,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她好像知道了这片竹林究竟是为何存在。
      世间鬼神之说泛滥,如何成为鬼神的说法也千奇百怪,却也不是没有共性存在,就算何观对此不感兴趣,也知道“人死后为鬼,人得道成仙”的说法。
      但她是服用丹药飞升的,自然是没有得道,所以这片竹林的作用,不是让她寻找到自己的道……就是想让她和那个仙童子一样,困在既往的执念里。
      因为她如果再陷入回忆,就得回忆起谢慎了。

      1.出自《驱车上东门》。
      2出自《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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