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中间位》姜朵海棠

6、“生日快乐，新年快乐”

　　徐茹昇转学后的第一个学期，像泡在温米汤里的红枣，慢慢熬出些甜，也裹着点涩。被新同学问“你以前在哪读书的”时，她会把指尖掐进书包带的缝里，直到同学转开话题；可当数学老师念出 “徐茹昇，最后一题全班就你做对了”时，她的耳朵会悄悄红起来，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总的来说，来到到这个新学校，有喜有忧，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成绩单稳稳立着，徐茹昇的期末成绩仍是全班前五。沈岳礼更厉害，拿了年级第二，红榜贴在教学楼门口的老槐树下，红纸被风吹得发卷，徐茹昇路过时，趁没人注意，用指尖轻轻描了描沈岳礼名字的最后一笔——纸边有点糙，墨字的边角微微凸起，像她做题时总爱翘着的笔尖。
　　快乐的寒假如期撞进腊月，风里裹着的不只是炒瓜子的香，还有邻居家晒在屋檐下的腊肉味。徐茹昇比谁都盼着日子往前跑。因为她的十岁生日在腊月二十八，离除夕就两天。往年这天，家里要大扫除到日头斜，妈妈（何英霖）会攥着布包跑遍镇上的三条街，找没关门的蛋糕店，多半是空手回来，最后在灶上煮一碗红糖鸡蛋，把鸡蛋剥得溜圆，说“这是给咱昇昇的‘鸡蛋蛋糕’”，甜得她舌头都要化了。
　　今年这天，天还没亮透，厨房就飘来煤炉的温气，裹着点硫磺味，还有鸡蛋煮面的香味。妈妈扎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衣角沾了圈面粉印，像朵没开全的白梅。她往徐茹昇兜里塞了块橘子味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还带着灶台上的余温，摸得徐茹昇的衣兜暖乎乎的：“吃了早饭后，跟姐姐（徐茹玥）一起大扫除噢，今天妈妈和爸爸去集市买年货，给你订蛋糕，再买两串裹芝麻的糖葫芦，你一串，姐姐一串。”听到妈妈的话 徐茹昇开心得蹦蹦跳跳。
　　徐茹玥比她大五岁，正蹲在院里拆扫帚上的断枝，手里捏着片小刀片，把断枝上的碎木片削得乱飞。听见这话，她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刚醒的哑：“徐茹昇，你负责擦里屋窗台，我擦外屋。窗台缝里的灰要抠干净，别留黑印子，听见没？”徐茹昇捏着糖纸没应声，点了点头，指腹在糖纸上蹭来蹭去，捏出细碎的“沙沙”声，橘子味的甜香从糖纸缝里漏出来，飘进鼻子里。
　　吃过早饭后，大扫除的动静在屋里漫开。徐茹玥擦桌子时力气太猛，抹布甩得水花溅到墙上，留下一个个浅印子。她转头看见徐茹昇正踮着脚够窗台最上面的缝，袜子后跟滑下来，露出一小截冻得发红的脚踝，又皱起眉：“你那抹布都没拧干！擦完玻璃上全是水痕，跟花猫脸似的，笨死了。”
　　徐茹昇的手顿了顿，把抹布往搪瓷盆里按了按——水顺着指缝滴在水泥地上，晕出小小的圈，很快被穿堂风抽干。她没说话，只是把胳膊伸得更直些，指尖抠到了一团带着灶烟味的絮状灰，指甲缝里立马沾了黑。
　　“跟你说话呢！哑巴了？”徐茹玥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抹布往盆里“啪”地一砸，水花溅到徐茹昇的裤脚，凉得她打了个哆嗦。徐茹昇往后退了半步，蹲下身去抠地砖缝里的污渍——指尖攥得发白，指节都有点泛青，眼神却平得像冻住的河面，连睫毛都没颤一下。这是她从小就会的法子，不吵不闹，让姐姐的火气像砸在晒过的棉花上，没声响，也没力道。
　　徐茹玥看着她这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把自己拧干的抹布扔过去：“用这个，别再弄湿裤子——冻感冒了还得我伺候。” 徐茹昇默默接过姐姐扔过来的抹布，并朝着姐姐做了个鬼脸，徐茹玥故意瞪圆了眼：“要不是今天是你生日，你早就吃到‘木棍炒肉’了”。说罢却转身把自己的抹布又拧了拧，碎水珠落在地上，映着晨光亮晶晶的。折腾到下午，家里上上下下终于亮堂起来——窗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地砖缝里的灰被抠得干干净净，姐妹两人正满意的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嗡嗡嗡~~”的哑响时，徐茹昇先竖起了耳朵。是爸爸的车，那喇叭去年冬天冻坏了，响起来总拖着长音。爸爸开着车进来，车把上挂着两只拴红绳的鸡和两只鸭子，鸡爪子在车筐里挠来挠去，掉了两根黄鸡毛在爸爸的牛仔裤脚，裤脚还沾着泥点，是去集市路上溅的，车上都是挂满了年货，满载而归；妈妈怀里抱着个方盒子，用透明塑料纸包着，奶油的甜香从纸缝里飘出来——是草莓混着黄油的香，还裹着点集市上烤红薯的暖味，“今年镇上新开的那家蛋糕店没关门，老板娘听说你十岁，还多放了颗草莓在顶上，说‘给小姑娘添点喜’。”
　　徐茹昇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子，喉咙悄悄动了动。她没像隔壁的小胖那样扑过去抢盒子，只是攥了攥衣角——衣角还带着早上擦窗台时沾的灰，有点糙。跟着妈妈往屋里走时，路过徐茹玥，姐姐正靠在门框上剥橘子，看见那盒蛋糕，瞥了她一眼，嘴角往一边撇了撇，却把剥好的橘子瓣往她手里塞：“拿着，别等会儿吃蛋糕没胃口。”橘子瓣的汁沾在指尖，凉丝丝的，甜意却顺着指缝往心里钻。
　　下午的太阳暖了些，斜着照进屋里，落在擦干净的窗台上，亮得晃眼。厨房飘出炖鸡的香味，混着酱油的咸，勾得人直咽口水——爸爸正蹲在煤炉边看火，手里拿着根柴火，时不时拨弄两下，火苗“噼啪”跳着。婶婶（李海玫）带着堂弟（徐知韫）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筐，筐里的鸡蛋卷还冒着热气，油星子在筐底印出小圈：“快来快来，刚炸好的鸡蛋卷，小心烫嘴！”徐知韫伸手就要抓，被他妈妈拍了下手背：“先给你昇昇姐，今天她生日。” 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亲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大人们在厨房忙忙碌碌，小孩在院子、客厅打打闹闹。
　　徐茹昇刚要接过鸡蛋卷，院门外就传来许筱的喊声：“昇昇！”许筱和王惠跑进来，许筱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美少女战士》，封面上月野兔的裙子缺了个角，还沾了点泥土；王惠的辫子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半根啃剩的糖葫芦，糖衣粘在指尖，亮晶晶的：“昇昇！你上次说沈岳礼考了年级第二，我哥说她数学考了满分，连附加题都对了，真的假的？”
　　“还有还有，” 王惠凑得更近，声音压得低了些，“你转去新学校，有没有人跟你抢跳绳啊？我上次就被人抢了……”
　　徐茹昇刚要开口说 “没有”，身后传来一声冷嗤：“吵死了。”徐茹玥端着个白瓷盘走过来，盘里放着洗好的苹果，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滴在地上，晕出小湿圈。她的眼神扫过三个小孩，眉头皱成小疙瘩：“知韫，把动画片声音开小点，震得厨房的碗都响了，别影响大人做饭，要吃苹果自己拿。”
　　许筱和王惠立马把话咽了回去，连翻漫画的手都轻了，许筱的指尖还停在月野兔的头发上，不敢动。徐茹昇看着她们缩着肩膀的样子，想起上个月自己数学没考好，被姐姐训得掉眼泪，最后姐姐却偷偷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烤红薯，塞给她——红薯还烫着手心，皮剥得歪歪扭扭。
　　天擦黑时，屋里的灯全亮了。那盏灯泡用了好几年，有点发黄，照在墙上的年画上，胖娃娃的脸红扑扑的——年画是去年买的，边角有点卷，妈妈特意用浆糊粘了粘。厨房分了两桌，大人桌摆着玻璃瓶装的白酒，标签有点褪色，炖得软烂的鸡汤放在中间，油花浮在表面，映着桌上的红灯笼，晃出细碎的光；小孩桌挤了五六个孩子，盘子里堆着炸春卷（皮炸得金黄，咬着“咔嚓”响）、鸡蛋卷、可乐鸡翅（皮烤得发脆，咬开时甜汁滴在蓝白格子桌布上，留下小棕点）、薄荷炸排骨（薄荷味混着肉香）、折耳根炒腊肉、陈皮鸭（这将是徐茹昇拿手好菜）、凉拌猪耳、红烧肉等等各种过年才能吃到的美味，还有玻璃瓶的橘子汁，插着有点弯的吸管。
　　小孩们吃饱了，立马围着蛋糕尖叫“点蜡烛、点蜡烛”，徐茹玥作为大姐大，板着脸组织仪式：“关灯！点蜡烛！唱歌！”屋里瞬间暗下来，蜡烛的光映在每个小孩脸上，许筱的脸被照得通红，王惠的眼睛亮晶晶的。徐茹昇面前放着那盒两层蛋糕，粉色奶油上卧着颗鲜红的草莓，草莓蒂上还沾着点绿叶子，水珠在烛光下闪着光。她闭着眼，双手合十，手指有点凉（之前玩的时候碰了冷水），心里默念：“希望今年所有愿望都实现，爸爸妈妈身体健康、越来越年轻，姐姐学习越来越好”。
　　歌声结束，她睁眼吹蜡烛，气流把火苗吹得歪歪的，最后灭了，冒出一点点甜丝丝的白烟。不知什么时候，爸爸妈妈都从厨房过来了，叔叔阿姨也停下喝酒，围着看她。徐茹昇和妈妈一起切蛋糕，第一块给妈妈——妈妈接过时，用勺子挖了点奶油喂她，说“先给咱昇昇尝”；第二块给爸爸，爸爸笑得眼角皱起来，说“咱昇昇长大了”；第三块给徐茹玥，姐姐接过时，蛋糕上的草莓歪了，她用手指轻轻扶好，才咬了一口；陆陆续续给大家分了蛋糕。
　　叔叔阿姨们掏出红包，红纸包着，上面有烫金的“福”字，有的还夹了颗奶糖，说“昇昇生日快乐，要好好学习噢，长高高”。徐茹昇笑脸盈盈说着谢谢接过叔叔婶婶们的祝福。
　　奶油的甜裹着草莓的酸，漫到喉咙里，有点凉，又有点暖。徐茹昇偷偷看了眼姐姐——姐姐正用纸巾擦嘴角的奶油，纸巾蹭到了鼻尖，还没发现。听见徐茹昇的笑声，姐姐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却没真的生气：“看什么看？快吃，蛋糕要化了，奶油滴在衣服上不好洗！”话刚说完，徐茹昇就挖了点奶油抹在她鼻尖上，屋里瞬间炸开了锅——奶油大战开始了。
　　徐茹昇和许筱、王惠站一边，徐茹玥带着徐知韫和弟弟妹妹们站另一边，奶油抹得满脸都是。正闹着，爸爸突然喊：“昇昇哎！” 徐茹昇立马停手，飞奔到厨房，脸上还沾着奶油：“爸爸，有啥吩咐？” 爸爸举着他的诺基亚，屏幕有点小，字得凑很近才看清：“有人给你发短信，祝你生日快乐呢！”爸爸笑得眼角都是纹，“咱昇昇去新学校也交到好朋友了，真不错。”“那当然！我可是开心果，谁都喜欢跟我玩！”徐茹昇仰着下巴，一脸骄傲——被孤立的那些日子，她从没跟家里人提过，连班主任都帮她保密，像没发生过一样。
　　她接过手机，手指按按键时有点生涩，按错了两次“你”字，才发出去：“谢谢你噢～你也新年快乐！”发完就跑回去，又把奶油抹到许筱脸上。徐茹玥嘴上说 “幼稚”，却趁她不注意，往她额头上抹了一大块奶油，笑得比谁都欢。
　　晚上躺在床上，徐茹昇盖着妈妈缝的碎花被子，被子上有太阳的味道，混着白天的蛋糕香。她摸着枕头边没吃完的橘子瓣（用纸巾包着），回想今天的快乐——妈妈的水果糖、爸爸的饭菜、姐姐的橘子瓣、许筱的漫画书、王惠给她送的手工手链，还有那条生日短信。
　　“林薇怎么知道爸爸的手机号呢？她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呢？我没跟她说过哎……”她翻了个身，心里琢磨着，眼皮却越来越沉，最后抱着满肚子的甜，睡着了。
　　短信内容静静躺着：“昇昇，生日快乐，新年快乐！（你的同桌）”徐茹昇至始至终都以为，是新同桌林薇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