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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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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芜峗镇西街,青石板路在晨雾里泛着冷润的光,青苔顺着砖缝蜷着,像给老街缀了层暗绿的绒边。云阳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勾着灰蒙蒙的天,风卷着街边人家蒸年糕的甜香,混着鞭炮碎屑的硝味,在巷子里绕来绕去,把腊月二十八的清晨揉得又冷又暖。
李狗拎着两大包年货,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把领口掖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那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衬衣。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因为常年做苦力磨得粗糙,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水泥灰,此刻正紧紧攥着年货的布绳,勒出几道深深的红痕。
腊月二十八的芜峗镇,年味已经浓得化不开。家家户户的檐下都挂起了红辣椒、腊鱼和灌好的香肠,窗台上摆着晒得半干的年糕片,风一吹,甜丝丝的米香就飘了满巷。孩子们早早穿上了新棉袄,举着刚买的小炮仗在巷子里追跑打闹,“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惊碎了晨雾里的冷清。唯有云阳巷口看着格外安静,那堵爬满爬山虎的青砖墙,像一道沉默的屏障,把巷子和外头的热闹隔得泾渭分明。
“狗子!这么早啊!”
一声洪亮的吆喝从巷口的杂货铺传来,李狗抬头,就看见老板王老三正领着一群穿新棉袄的孩子在门口放鞭炮。王老三五十来岁,脸上堆着横肉,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此刻正叉着腰站在一旁笑,嘴边的烟卷随着笑声上下晃悠,烟灰落在他藏青色的棉袄上,他也浑然不觉。孩子们手里捏着点燃的小炮仗,尖叫着往地上扔,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胆子小,躲在王老三身后,只敢露出半张脸,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地上炸开的炮仗。
“三哥,早。”李狗冲他扬了扬下巴,嘴角扯出个略显憨厚的笑,目光却越过他,往云阳巷的方向扫了扫,“何师傅在巷里吗?我来给他送点年货,是东街刘掌柜托我带的。”
王老三往地上吐了口烟蒂,用脚碾了碾,抬手指了指身后的云阳巷,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积着黑泥:“他在院儿里呢,你只管往里走。这老小子今个儿怕是忙,东街的戏台都搭好了,就等他去唱皮影戏呢。”
李狗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那堵近在眼前的青砖墙,墙面斑驳,爬山虎的枯藤像蛛网似的缠在上面,连个能容人侧身的缝都没有。他又抬头看向王老三,眼里满是疑惑,语气里也带着点不解:“三哥,您这是逗我吗?这巷子后头不就只有棵老槐树,还有这堵墙吗?我走了十几年西街,从没见这巷子能进人,难不成我还能穿墙过去?”
王老三闻言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他伸手拍了拍李狗的胳膊,指腹上的老茧硌得李狗胳膊微微发疼:“你这小子,还是这么实诚。船到桥头自然停,你只管往里头走,到了地方就知道了。这云阳巷的门道,可不是你这愣头青能看明白的。”说罢,他又低头去哄身边哭闹着要新炮仗的小孙子,那孩子约莫五岁,坐在地上蹬着腿,手里的糖葫芦滚在了地上,红色的糖汁沾了满手。王老三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旁边的伙计,让他去买串新的,便不再搭理李狗。
李狗愣在原地,手里的年货沉甸甸的,勒得手指发僵。他盯着云阳巷口看了半晌,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槐树枝桠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他想起半个月前,在镇东头的戏台上看何师傅演皮影戏的场景。那时候戏台前人山人海,何师傅站在幕后,手里的皮影人在灯光下灵活地翻着跟头,配着他沙哑的唱腔,把一出《三打白骨精》演得活灵活现。散场后他凑上去搭话,何师傅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只说让他腊月二十八往云阳巷走,还说“到了,就知道什么是真滋味”。
李狗咬了咬牙,心里虽仍有疑惑,却还是抬脚往巷里走。青石板路到了巷口突然拐了个极缓的弯,那堵看着密不透风的青砖墙,竟在拐过弯后露出了一道窄门。门是木制的,刷着暗红色的漆,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纹路,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隶书刻着“槐安院”三个字,字迹苍劲,像是用毛笔蘸着浓墨写就,边角却被岁月磨得圆润。门环是黄铜做的,上面生了层薄薄的铜绿,在晨雾里泛着暗哑的光。
这是李狗第一次走进云阳巷,青石板路比外头的更窄,仅容两人并肩行走。两旁的院墙足有两人高,墙头上摆着些破旧的瓦罐,里面长着几株倔强的狗尾巴草。冬日里的藤萝落尽了叶子,只剩下褐色的藤蔓像蛛网似的缠在墙上,偶尔有几片干枯的叶子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走了约莫二十步,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竟不是想象中的逼仄小院,而是一处带着天井的老宅子,青砖铺地,黛瓦覆顶,看着竟比西街最大的财主家的院子还要雅致。
天井里种着棵比巷口那棵还要粗壮的老槐树,树干要两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粗糙得像老人的手掌,枝桠向四周伸展,几乎遮住了大半个天井。树底下摆着张青石雕花的石桌,四个石凳围在旁边,石桌上放着个紫砂壶,壶嘴正冒着袅袅的热气,茶香混着院里腊梅的清香,在空气里酿出一种清冽的甜。宅子的门窗都是雕花的,木格窗上糊着绵纸,透着暖黄的光,窗沿上摆着几盆水仙,嫩白的花瓣顶着鹅黄的花蕊,在冬日里开得格外精神。院里的角落摆着十几盆腊梅,艳红的、嫩黄的花瓣开得正盛,枝桠上还挂着层薄薄的霜,却丝毫没折损那股傲人的香气。
李狗看得发怔,手里的年货差点滑落在地。他活了三十年,在芜峗镇待了三十年,竟不知道西街的云阳巷里,还藏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他站在天井中央,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院子里的宁静。
“你找谁啊?”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李狗猛地回头,就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站在垂花门的门边,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领口处缝着块补丁,头发用根红绳松松地系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手里还拎着把刚放下的铜锁,锁身冰凉,在他手里泛着冷光。
少年的目光落在李狗手里的年货上,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点警惕,又带着点好奇。李狗回过神,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棉袄的衣角,手指在布面上摩挲着,语气也变得有些结巴:“我……我找何师傅,我叫李狗,是他让我腊月二十八来的,还带了点年货,是东街刘掌柜托我送的。”
少年眼睛一亮,脸上的警惕瞬间散去,连忙侧过身子,把窄门让开,动作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轻快:“哦,你是李狗哥吧,快请进。我叫何渊,是师傅的徒弟。师傅早就跟我说了,说今天会有位李狗哥来送年货,让我好好招待。”他说着,伸手想帮李狗拎东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缩了回去,手指绞着衣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小师傅。”李狗道了谢,抬脚往院里走,刚跨过垂花门的门槛,就听见堂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烟嗓,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又透着股温和的劲儿:“阿渊,谁来了?是不是东街的李狗来了?”
“师傅,是李狗哥,东街来的,还带了年货。”何渊扬声回了一句,伸手替李狗推开了堂屋的木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合页处的铁锈摩擦着,却丝毫不显刺耳。堂屋里的暖光涌了出来,混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还有一股墨汁的清苦味,把李狗裹得暖暖的。
李狗抬眼望去,就看见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砚台里还盛着磨好的墨,浓黑的墨汁泛着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的是芜峗镇的山山水水,笔墨酣畅,意境悠远,一看就是行家手笔。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墨,面前的宣纸上刚写了半幅“福”字,墨迹还未干透,在宣纸上晕出淡淡的墨痕。
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被岁月刻下的沟壑,却丝毫不显苍老,反而透着股仙风道骨的气质。他的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目光落在李狗身上时,带着点笑意,仿佛能把人心里的拘谨都融化了。正是何师傅,芜峗镇最有名的皮影戏艺人,也是镇上唯一会演木偶戏的手艺人。
何师傅抬眼看向李狗,放下手里的狼毫笔,笔杆落在砚台边,发出清脆的“嗒”声。他指了指旁边的木凳,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亲切:“狗子来了,坐吧。阿渊,给你李狗哥倒杯茶,就用我昨天刚焙好的龙井。”
“哎。”何渊应了一声,转身往偏房走,脚步轻快,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狗把年货放在八仙桌的角落,布包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刚想开口道谢,就见何师傅摆了摆手,慢悠悠地道:“东街的刘掌柜托你带的年货?他倒是有心,去年我帮他演了几场皮影戏,救了他铺子的急,他倒还记着。”何师傅的手指轻轻敲着八仙桌的边缘,节奏不疾不徐,“这刘掌柜也是个实诚人,就是性子太急,成不了大事。”
“是,刘掌柜说您去年帮他演皮影戏,吸引了不少客人,他的杂货铺才没倒闭,特意让我给您送点年货,都是些腊鱼腊肉,还有几坛米酒。”李狗坐下,接过何渊递来的热茶,茶杯是白瓷的,杯壁烫得他手指微微一缩,他连忙松开手,又赶紧握住,生怕把茶杯摔了。他捧着茶杯,看着杯里袅袅的热气,茶叶在热水里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浮浮沉沉,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他又想起王老三的话,忍不住问,“何师傅,我一直纳闷,这云阳巷外头看着是堵墙,怎么里头还有这么大的院子?我在西街住了三十年,竟从没发现过。”
何师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他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白胡子,胡子又软又密,在指尖划过:“这巷子是老辈人修的,当年为了躲兵灾,特意弄了道暗门,外头看着是墙,里头藏着路。这槐安院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芜峗镇的老底子,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这西街的巷子,每一条都藏着故事。”
何师傅说着,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又蘸了点墨,继续在宣纸上写那半幅“福”字。他的手腕转动间,笔锋行云流水,墨汁在宣纸上留下浓淡相宜的痕迹,不多时,一个饱满的“福”字便跃然纸上。何师傅放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又道:“当年兵荒马乱的,我爷爷带着一家人躲进这槐安院,靠着这道暗门,才躲过了一劫。后来太平了,这暗门就一直留着,也算是个念想。”
两人正说着话,何渊突然从偏房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个蓝布包,神色有些焦急,额头上还冒着细密的汗珠:“师傅,东街的人又来催了,说戏台都搭好了,台下的人都坐满了,就等您过去呢。他们还说,要是您再不去,就要把戏台拆了,换别的戏班子来。”
何师傅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低头看了看桌上刚写好的“福”字,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舍,又带着点无奈。他沉默了良久,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卷着槐树叶的声响,还有砚台里墨汁缓慢蒸发的细微声音。李狗坐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何师傅才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悠长又沉重,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心事。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棉袄上的褶皱被抚平,又很快堆了起来:“知道了。阿渊,把我的皮影箱子拎上,再把那套新做的木偶也带上,今天给东街的乡亲们演一出《大闹天宫》。”他转头看向李狗,眼里带着点歉意,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狗子,实在对不住,本想留你喝杯茶,跟你聊聊西街的旧事,没想到东街催得这么急。等过了年,你再来槐安院,我给你泡最好的茶,再给你演一出皮影戏。”
“没事没事,何师傅您忙,我就是来送年货,送完就走。您的皮影戏可是芜峗镇的一绝,东街的乡亲们都等着看呢。”李狗连忙站起身,摆手道,心里却有些遗憾,他还想多听听何师傅讲讲这槐安院的故事。
何师傅点了点头,又嘱咐何渊:“阿渊,你送李狗哥到东街口,路上小心点,别跑太快,摔着了。”何师傅的目光落在何渊苍白的脸上,带着点心疼,“你身子弱,别拎太重的东西,要是累了,就歇会儿。”
“知道了师傅。”何渊应着,声音里带着点乖巧,他拎起墙角的皮影箱子,箱子是木制的,上面雕着精美的花纹,边角却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年使用。他又想帮李狗拎起那包没开封的年货,李狗连忙拦住他:“小师傅,这东西我自己拎就行,你别累着。”
何渊抬头看了看李狗,眼里闪过一丝感激,却还是坚持把年货接了过来:“师傅说了,要好好招待客人,这是规矩。”说罢,他便拎着东西,跟在何师傅身后往外走。
李狗跟在两人身后,走出槐安院,才发现那道窄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上,门轴转动的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再回头看时,那道窄门又变回了那堵爬满爬山虎的青砖墙,仿佛刚才的槐安院,刚才的何师傅和何渊,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他跟着何渊往东街走,青石板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赶去看皮影戏的。孩子们手里拿着糖葫芦、棉花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笑声闹声混在一起,把腊月的冷意都冲散了。路边的小贩吆喝着,卖瓜子的、卖花生的、卖糖人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芜峗镇独有的市井喧嚣。
“李狗哥,你慢点走。”何渊跟在他身边,脚步有些踉跄,手里的皮影箱子沉甸甸的,勒得他手腕发红,印出一道深深的勒痕。他的脸色更白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李狗见状,连忙接过他手里的箱子:“我来拎吧,你个孩子家,身子又弱,哪拎得动这个。这箱子看着就沉,别把你累坏了。”
何渊抬头看了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倔强,却还是摇了摇头:“不用,师傅说这箱子得我自己拎,这是规矩。学手艺的人,连自己的家伙什都拎不动,还怎么学本事?”他说着,又把箱子往自己怀里拽了拽,手指攥得更紧了。
李狗不再坚持,只是放慢了脚步,和何渊并肩走着。两人走到东街口,就看见何师傅已经站在戏台边,正和刘掌柜说着话。刘掌柜是个矮胖的男人,穿着件绸缎棉袄,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个水烟袋,正给何师傅递烟。何渊拎着箱子跑过去,把箱子递给何师傅,又转身跑回李狗身边,脸上带着点气喘,却还是努力挤出个笑。
“李狗哥,到地方了。”何渊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师傅说让我跟你说声谢谢,还说等过了年,让你再来槐安院喝茶,他还想跟你聊聊西街的老故事。”
“好,一定去。”李狗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是红色的,印着喜字,是他昨天去集市买的,“拿着,过年吃。甜滋滋的,小孩子都喜欢。”
何渊接过糖,攥在手里,糖纸的边角硌着他的手心,却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他脸上露出个腼腆的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李狗哥。那我回去找师傅了,李狗哥再见。”
“再见。”
看着何渊跑向戏台的背影,李狗站在东街口,直到戏台上传来皮影戏开场的锣鼓声,那清脆的锣声和鼓声交织在一起,引得台下的观众一阵欢呼,他才转身往西街走。他回头望了一眼云阳巷的方向,那堵青砖墙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爬山虎的枯藤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时光一晃,就是三十年。
如今的芜峗镇,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模样。西街的青石板路被水泥地取代,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满是车辆碾过的痕迹。老宅子拆了大半,盖起了三四层的水泥楼房,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疼。只有云阳巷口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枯了大半,树皮开裂,再也长不出新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地立在巷口。那堵青砖墙依旧在,爬山虎长得更密了,翠绿的叶子把整个墙面都裹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砖色都看不见,再也没人知道,墙后曾有个叫槐安院的地方,曾有个会演皮影戏的何师傅,还有个叫何渊的少年。
李爷爷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石凳被岁月磨得光滑,冰凉的石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到腿上,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脚。他怀里抱着三四岁的小孙子,小孙子穿着件厚厚的羽绒服,像个圆滚滚的小皮球,正揪着他花白的胡子,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小孙子揪着他的胡子,指着那堵青砖墙,奶声奶气地问:“爷爷,那里不是一堵墙吗?您说三十年前能穿过去,是不是骗人呀?别的爷爷都说,那墙从来就没开过。”
李爷爷低头看着小孙子,眼里的笑意慢慢淡去,只剩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他伸手摸了摸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树皮上的裂缝里积着尘土,摸起来硌手得很。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又带着点浓浓的怀念:“不是骗人。三十年前,那里不是墙,是槐安院。院里有腊梅,有石桌,还有口老井,井水甜得很。院里还有个会演皮影戏的何师傅,他的皮影人做得活灵活现,演起戏来,比真人还好看。他的徒弟何渊,木偶戏演得是芜峗镇最好的,那孩子手巧,做的木偶,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
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手依旧揪着李爷爷的胡子,嘴里嘟囔着:“那他们去哪里了呀?为什么不回来了?槐安院是不是藏在墙里了?”
李爷爷沉默了,他抬头望着西沉的太阳,橘红色的光洒在青砖墙上,把爬山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扭曲的藤蔓。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愈发清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叹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除夕夜那晚,何师傅在树街口演完最后一场皮影戏,就带着何渊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那晚东街的灯亮了一夜,李老头——就是东街的老木匠,没了。听说他和何师傅是老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走了,何师傅心里难受,就带着徒弟走了。从此,槐安院就封了,那道暗门再也没开过,云阳巷也成了堵墙,这件事,也成了芜峗镇不能提的大忌。”
小孙子趴在李爷爷怀里,听着听着,眼皮就开始打架,没多久就睡着了,小手还攥着李爷爷的胡子不放。李爷爷轻轻把小孙子的手掰开,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生怕把他吵醒。他抬头望着那堵青砖墙,夕阳的光渐渐淡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老槐树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三十年前的槐安院,腊梅的香气,何师傅写的“福”字,何渊腼腆的笑脸,还有那场没看完的《大闹天宫》皮影戏,都随着云阳巷的风,埋进了芜峗镇的尘土里。那些藏在青砖墙后的故事,那些关于皮影戏和木偶戏的记忆,也随着最后一位知晓内情的老人离世,变成了无人问津的过往,再也没人提起,再也没人记得。
云阳巷的风依旧吹着,老槐树的叶子依旧落着,只是那堵青砖墙后的槐安院,终究成了芜峗镇人心里,一道永远尘封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