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如歌，终成陌路》》莲遇

10、第三章 渐染秋霜 第一节 立身之本

　　（崇德六年夏）

　　窗外的梧桐叶，从嫩绿染成了深碧，又悄然镶上了第一圈淡黄的金边。日子在算珠的脆响与纸页的翻动中，滑过了崇德六年的盛夏。

　　沈知意依旧坐在账房那个靠窗的角落，但身前的桌案已悄然变样。胡乱堆放的旧账被清走，取而代之的是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当期账册。胡管事交给她的活计越来越核心，从内院用度，渐渐扩展到王府名下几处皇庄的季度收成汇总、与宫内某些固定渠道的赏赐往来录副。

　　那日关于“瑞锦祥”账目的素笺，她最终呈给了胡管事。胡管事接过，只扫了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嗯”了一声，便锁进了抽屉，再无下文。翠雯之后，也再无其他院的丫鬟特意来“送茶”或“关照”。西跨院郭络罗庶福晋那笔突出的脂粉账，在次月的记录中便恢复了寻常数额。

　　暗流仿佛悄然退去，水波不兴。

　　但沈知意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账房里其他书办，如今见到她，会客气地点头唤一声“沈姑娘”；去库房领东西，管事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甚至偶尔会多给一刀上好的竹纸。胡管事吩咐她做事时，语气里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与审视，似乎也薄了些许。这是一种默然的认可，源于她数月来毫无错漏的严谨、笔下账目如刀裁般的清晰，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分寸感。

　　她在这座深宅里，凭借账本和算盘，勉强劈出了一小方立足之地。虽依旧如履薄冰，但脚下的冰层，似乎因这份“有用”，而凝结得稍许坚实了那么一丝。

　　这一日，她正核对盛京周边一处粮庄送来的夏粮入库细册，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是多铎。

　　他并非每日都来账房，但隔三五日，总会来一趟。有时是径直向胡管事询问某事，有时是随意抽看几本账册。他通常不多话，来了便看，看了便走，身影带来一阵属于外间的、松墨与尘土的气息，又很快带走。

　　今日他却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了，手里拿着一卷兵部的文书，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难题。胡管事垂手侍立在一旁。

　　“……锦州围城已有数月，洪承畴率十三万大军出关，驻营松山。”多铎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文书，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账房为之一静。所有拨算盘的声音都停了，书办们连呼吸都放轻了。“关内粮草转运艰难，我军以逸待劳，皇上有意……”

　　他话未说尽，但账房里的人都隐约明白，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空气仿佛都粘稠沉重起来。

　　多铎的指尖停在文书某处，那里似乎列着一些数字。他抬眼，目光在账房里扫过，掠过垂首的胡管事，掠过几个屏息的书办，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依旧保持着执笔姿势、却显然也听到了他话语的青色身影上。

　　“你，”他忽然开口，指向沈知意，“过来。”

　　沈知意心头一跳，放下笔，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垂首：“王爷。”

　　多铎将手中文书摊开，指向其中一列密密麻麻的数字：“这些，是户部预估的，大军若在义州、锦州一线对峙至秋凉，每月需额外补给的豆料、草束数目。你看一眼，核算一下总数，与后面兵部请拨的总账，可能对上？”

　　这已不是简单的王府内务账。沈知意稳了稳心神，凝目看去。那些数字很大，单位是“石”、“束”，涉及军国大事。她不敢有丝毫怠慢，脑中飞快计算，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虚点，片刻后，谨慎回道：“回王爷，按此明细折算，每月约需豆料两万一千石，草束八万束。兵部请拨总账所列……与此相符。”

　　“再看这项，”多铎又指向另一处，“从盛京、抚顺几大仓调拨的粮食，运输损耗计为一成。这个比率，与你核对王府庄粮运入城中仓储的实际损耗相比，是高是低？”

　　沈知意迅速回想经手过的庄园运粮记录，答道：“王府庄粮短途运送，入库损耗通常在百分之三到五。一成之数，应是考虑了长途转运、天气、人力等多重因素，较为……充裕。”她选了一个中性的词。

　　多铎盯着那数字看了片刻，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他没再问，合上文书，对胡管事道：“府中现有可动用的现银、以及容易变现的药材、皮货，清点一份大概数目，三日后给我。”

　　“嗻。”胡管事躬身。

　　多铎站起身，似要离开，目光再次掠过沈知意低垂的侧脸，忽然道：“日后兵部或旗务衙门送来的、涉及钱粮数目的文书副本，着她也看一遍，核对清楚。数目对了，再呈进来。”

　　胡管事一怔，随即应道：“是，奴才明白。”

　　沈知意也是一愣。这意味着，她接触的将不再仅仅是王府私账，而是开始触及旗务乃至军国公务的边缘。这份信任，或者说是对“工具”锋利度的进一步使用，让她掌心微微渗汗。

　　“奴婢……遵命。”她屈膝。

　　多铎没再说什么，拿起文书，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玄色衣袍带起的风，似乎都卷着松锦前线越来越浓烈的烽烟味。

　　沈知意直起身，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挺拔背影，耳畔仿佛还能听到他方才话语中提及的“十三万大军”、“松山”。账房窗外，盛夏的阳光炽烈，她却感到一阵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与悸动。

　　战争的阴影，原来已如此之近。而王爷将她唤至案前询问那些数字的那一刻，是否也意味着，她这枚偶然被拾起的“算珠”，已被悄然摆上了另一张更大、更危险的棋盘？

　　立足之本，亦是责任之始。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着盛京最后一个平静夏天，即将终结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