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二章 王府初入
第一节 侧门深锁 ...
-
晨雾尚未散尽,盛京城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泛着清冷的光。
沈知意站在豫郡王府西侧门外的石阶下,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那里面只装了两件换洗的旧衣裳、母亲留下的那把木梳,还有一卷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九章算术》。
侧门是黑漆的,门上的铜钉在晨光中泛着暗沉的光泽,比她记忆里沈府的正门还要厚重威严。门楣上方悬着“豫郡王府”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带着凛然的贵气。门前两尊石狮子蹲踞着,狮目圆睁,仿佛能将人心底那点微末的怯意都看穿。
她在阶下站了约莫一刻钟,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厮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裙裾上停了停,眉头便皱了起来。
“你就是沈佐领家那个?”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
沈知意微微颔首:“是。奉王爷之命前来。”
小厮撇了撇嘴,侧身让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来吧。王爷吩咐了,让你去东二院的账房。”
门槛很高,沈知意提着裙摆,小心地跨了进去。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那声响沉甸甸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青砖铺地,两侧是高耸的灰墙。墙头探出几枝才冒新芽的槐树枝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空气里有淡淡的艾草熏过的味道,混着清晨的湿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宅大院的沉静与肃穆。
小厮在前头带路,步子迈得很快,似乎想尽快摆脱这个“麻烦”。沈知意默不作声地跟着,目光低垂,只看着脚下湿漉漉的砖缝。甬道拐了几个弯,穿过两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庭院。
这便是王府的内院了。
与沈府那种略显局促的宅邸不同,这里的庭院轩敞疏朗。正房五间,俱是青砖灰瓦,屋顶的脊兽在薄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东西厢房各三间,廊下挂着未熄的羊角风灯。院中植着几株老梅,花期已过,枝叶却苍劲。靠东墙根下,一排玉兰树正打着花苞,粉白的花蕾缀在枝头,像一个个小心翼翼攥着的拳头。
几个穿着青灰色比甲的仆妇正拿着长柄扫帚,默不作声地清扫庭院。见有人来,她们停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知意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是漠然——一种对闯入者的、带着距离的漠然。
沈知意垂下眼,脚步未停。
“那就是王爷新要来的汉女?”一个低低的声音飘过来,带着辽东口音。
“瞧着瘦伶伶的,能干什么?听说是个算账的?”
“算账?王府账房也是她能进的?胡管事能乐意?”
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似的,嗡嗡地往耳朵里钻。沈知意只当没听见,脊背却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些。
又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门上悬着块小小的木匾,上书“慎思”二字。院中只有三间厢房,正中那间门开着,里面传来隐约的算盘珠子声响。
“喏,就是这儿了。”小厮在院门口停下,用下巴指了指正中的屋子,“胡管事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我还得去前头当值。”
说完,不等沈知意回应,便转身快步走了,仿佛多留一刻都是晦气。
沈知意在院门口停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陈年纸张和墨汁的味道,混着淡淡的霉味。她抬起手,理了理鬓边一丝不乱的头发,又抻平了裙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这才抬步,跨过了那道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门槛。
屋里比外面昏暗许多。窗户开得不大,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缓缓浮动。
靠墙是两排顶天立地的榆木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账册、卷宗,有些用黄绫子捆着,有些就那么散乱地叠放着。屋子正中是一张极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堆着小山似的账本。一个穿着石青色绸面夹袄、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正伏在案前,手里握着一杆细长的紫檀木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他算得极专注,眉头紧锁,以至于沈知意在门口站了半晌,他也未曾察觉。
“奴婢沈知意,奉王爷之命,前来账房听用。”沈知意提高了些声音,依礼福身。
拨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胡管事抬起头,从一副西洋水晶眼镜片后撩起眼皮,目光浑浊中透着精明,上上下下地将沈知意打量了一番。那目光像带着钩子,细细刮过她朴素的衣裙、未施脂粉的脸、以及那双因为常年做活而略显粗糙的手。
良久,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慢悠悠地摘下眼镜,用一块雪白的绸帕仔细擦拭着镜片。
“沈知意?”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就是你,昨儿在沈佐领府上,当着王爷的面,指出了王府账上的‘纰漏’?”
沈知意心头微微一凛。她垂着眼,声音平稳:“奴婢不敢妄言‘纰漏’,只是依着账目数目,略作比对,将不合常理之处禀明王爷。”
“哦?不合常理?”胡管事将擦好的眼镜重新架上鼻梁,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王府的账目,往来繁杂,牵涉甚广。有些‘不合常理’,或许只是你年纪轻,见识浅,不懂其中关节。”
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敲打意味。
沈知意依旧保持着福身的姿势,背脊笔直:“奴婢愚钝,还请管事指点。”
胡管事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容却未达眼底。他伸手,从那堆账册里抽出最厚的一本蓝皮簿子,簿子边缘磨损得起了毛,封面上写着“崇德三年至五年外庄田亩收支总录”。
“啪”的一声,那本厚厚的账册被扔到了沈知意脚边的地上,溅起细细的灰尘。
“王爷既说你精于算学,那便从这本开始吧。”胡管事的声音干涩,像秋日踩过枯叶,“这是三年前的老账。里头是王府在抚顺、辽阳几处庄子三年的田租、粮米、佃户丁银、杂项支取的总录。三日之内,将其中所有错漏不清之处,一一查出,誊录清楚,交给我。”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沾了灰尘的账册上。崇德三年的旧账,距今已近四年。账目经手之人恐怕早已换过几轮,纸张墨迹陈旧,条目更是繁杂混乱。三日之期,分明是刁难。
“怎么?”胡管事见她不动,语气转冷,“觉着难了?若是做不来,趁早回了王爷,也免得耽误王府的正经事。”
沈知意缓缓直起身。她走过去,弯下腰,将那本沉重的账册捡了起来,拍去封皮上的灰尘。账册入手沉甸甸的,仿佛压着过往数年的时光与无数隐秘的纠葛。
“奴婢遵命。”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胡管事审视的视线,“三日之后,定当交还。”
胡管事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指向墙角一张堆满杂物、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小方桌:“那儿还有个空位。笔墨纸砚自己找。记住,账房重地,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将账目带出这间屋子。”
“是。”沈知意应了,抱着那本厚厚的账册,走向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
屋外,晨雾已渐渐散去,阳光透过高窗,在积灰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账房里,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只是这一次,声音来自两个方向。
胡管事的算盘声急促而老练,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
而墙角那张小方桌旁,一双纤细却稳当的手,正拂去桌面厚厚的灰尘,铺开一张素白宣纸,将沉重的账册翻开第一页。少女低垂的眉眼沉静如水,只有指尖划过泛黄纸页时,那细微的沙沙声响,融入这一室陈旧的墨香与尘埃气息之中。
侧门已锁,前路未卜。而这偌大王府里,属于沈知意的一场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