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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节 初露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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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用度支取账,看似琐碎,却如流水般每日不息,最是考验细心与耐心。胡管事将这本账交给沈知意,未必没有存着继续试探、乃至看她出错的心思。
账册是簇新的蓝皮,墨迹犹带湿气,记的是王府本月各项日常开销:厨房采买、各院炭火、灯油蜡烛、笔墨纸砚、车马修缮、下人月例……条目繁多,数额不大,却密密麻麻记了几十页。
沈知意接过来,依旧在那张角落小桌后坐下。她先不急看具体条目,而是将整本账从头到尾快速翻阅一遍,心中对开支的大类、频率、数额范围有了个大概印象。然后,她才提笔,蘸了墨,在另一张素纸上,先画了个简单的表格,分门别类列出项目。
这一举动,让偶尔瞥过来的胡管事目光又深了几分。寻常书办核对,多是顺着条目一笔笔算,这丫头,却先搭建框架。
沈知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先核厨房采买。今日记“购活鸡十只,银一两五钱;鲜鱼二十斤,银二两四钱;时蔬一担,银八钱……”她指尖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口中低声默念市价:“活鸡时价一钱二分一只,十只该一两二钱,浮支三钱;鲜鱼时价一钱一斤,二十斤该二两,浮支四钱;时蔬……”
她不仅算总数,还暗自与记忆中的市价对比。母亲在时,虽家境不丰,但为了持家,常带她去市集,对各种货物价格极为敏感,这些常识早已刻在她骨子里。
一笔,两笔,三笔……浮支的数额都不大,三钱、五钱、八钱,但积少成多。她工工整整地将每项实际市价、账记价格、差额记录在表格对应位置,并在旁边用蝇头小楷注明疑点。
接着是炭火。各院份例、额外添置……她发现,西跨院几位庶福晋屋里的炭火份例,有几次记录的时间相隔极近,数量却相同,疑似重复支取。她将此条特别圈出。
再是笔墨纸砚。外书房领了上等宣纸三刀,但前日账上已记过两刀,间隔不过五日,消耗不合常理。她再次标记。
月例银子倒是清楚,与名册核对无误。只是……
沈知意的笔尖在其中一行顿了顿。那上面记着:“赏侧福晋院里大丫头红绡,银五两,因差事办得妥当。”
侧福晋院里赏下人,为何不走侧福晋自己的私账,而是从公中支取?且“差事办得妥当”语焉不详。她蹙了蹙眉,将这一条也单独列出,未写疑点,只画了个小小的圈。
她做得专注,时间流逝浑然不觉。待将整本账初步理过一遍,窗外日头已开始西斜。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看着面前写得密密麻麻、条理分明的表格,轻轻舒了口气。
“胡管事,”她起身,将整理好的表格和那本账册一同呈到主案前,“本月日常用度账,奴婢已初步核过。其中与市价不符、疑似重复、支取缘由不清者,共二十八处,已列于此。另有几处,奴婢见识浅薄,不明其中缘由,亦单独标出,请您过目。”
胡管事放下手中的笔,接过那叠纸。依旧是清晰工整的字迹,但这次不再是单纯罗列,而是以表格呈现,项目、时间、账目数、核实数、差额、疑点,一目了然。甚至还在最后附了一页简短的“综论”,写明本月日常开支总额、各类占比、与上月相比增减情况,以及值得关注的几项异常。
这已不仅仅是核对,而是带了些许分析的意味了。
胡管事看着那简洁的表格和“综论”,半晌没说话。这丫头的能耐,似乎比他预估的还要深些。这种整理方法,他并非不会,但如此迅速、条理分明地运用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实在令人心惊。
“这些市价,你从何得知?”他指着表格中“时价”一栏。
“回管事,奴婢母亲在世时,常需采买家中用度,奴婢有时跟随,故而记得些许。”沈知意答得谨慎。
胡管事“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那“赏红绡银五两”的标记上,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闪。他自然知道这笔账的来历,侧福晋院里的人仗着主子得宠,偶尔从公中揩油,只要不过分,他也常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这丫头连这也标了出来,虽未直言,但那小圈已是一种无声的质疑。
“这些账,”胡管事将表格放下,语气听不出情绪,“先放我这儿。你回去,将王府近三个月各处领取灯油、蜡烛的数目,按院重新统计一份总表,明日晌午前给我。”
“是。”沈知意应下,退回自己的角落。
灯油蜡烛账,看似比日常用度更简单,但各院领取时间、数量不一,要重新分类统计,也是繁琐耗时的功夫。这既是进一步考察她的耐心和细致,也是一种变相的“打磨”。
沈知意毫无怨言,立刻去架上找出相应的三本账册,抱回桌上。她先快速浏览,然后在心里定了统计的格式,便埋首其中。算盘珠的响声再次规律地响起,在渐渐昏暗的账房里,像一串串清冷的夜露滴落。
胡管事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紫砂壶,却半天没送到嘴边。他看着角落里那个沉静的身影,烛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可那挺直的背脊和专注的神情,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柔韧力量。
这丫头,像一株石缝里长出的草,看着纤细,风却未必能轻易吹折。
又过了两日平静而忙碌的日子。沈知意将自己完全浸在账册与数字里,除了必要的交谈,几乎不与其他书办交流。那些书办起初还带着审视和疏离,但见她行事稳妥,不张扬,不搬弄,每日只是埋首做事,渐渐地,那目光里的刺探也淡了些,转为一种略带距离的观望。
胡管事交给她的几桩差事,她都完成得干净利落,条理清晰,从未出过差错。她甚至主动将一些陈年旧账中模糊难辨的字迹,根据前后文和数字规律,细心揣摩后,用极细的朱笔在一旁标注出可能的字样,方便后来者查阅。
这一日午后,胡管事被前院的人叫去,似有急事。他临走前,吩咐沈知意将刚送来的、核对过的九月庄子上缴粮米清册,重新誊录一份干净整洁的,以备呈报。
这并非难事,只需细心。沈知意应下,等胡管事离开,便坐在他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旁——这是胡管事允许她在此类情况下使用的——铺开新的账纸,对照着原册,一笔一划,用工整匀称的小楷誊写。
正写到一半,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甲叶摩擦的轻响。
沈知意笔尖一顿,抬起头。
门帘被一把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玄色箭袖常服,腰束革带,悬着玉佩,正是多铎。
他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鬓角带着一丝风尘,眉眼间有淡淡的倦色,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常。他走进来,很自然地朝着主位书案走去,仿佛只是寻常巡视。
沈知意连忙搁下笔,起身退到书案一侧,垂首福身:“奴婢给王爷请安。”
多铎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脚步微停,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账册和写到一半的誊录。“胡成呢?”他问,声音有些低沉。
“回王爷,胡管事方才被前院请去了,说有急事。”沈知意恭敬答道。
多铎“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却没有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意誊写到一半的纸页上。字迹工整清秀,一丝不苟,与原册对照,毫无错漏。他又瞥见案角另一叠整理好的单据表格,随手拿起来翻看。
正是沈知意这几日做的日常用度分析表和灯油蜡烛统计表。
多铎看得很快,目光扫过那些清晰的分类、对比的数字、简明的标注。当他看到“赏红绡银五两”旁边那个小小的朱笔圈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是你整理的?”他扬了扬手中的纸页。
“是。”沈知意心头微紧,不知王爷是何意。
“看出什么了?”多铎将纸页放回案上,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那个红圈。
沈知意斟酌着字句:“回王爷,奴婢只是依账记录,将数目不清、不合常理之处标出。其中有些许条目,如这赏银,支取缘由记载简略,奴婢不明王府旧例,故而标记,还请王爷与胡管事明鉴。”她将问题轻轻推了回去,既点出了疑点,又未越俎代庖,分寸拿捏得极好。
多铎看了她一眼,少女低眉顺眼,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天光里显得沉静。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沈府,她面对堆积的账册和紧张的沈图时,也是这般沉静的模样,然后条分缕析,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剥开。
“账房事务,可还顺手?”他忽然换了话题。
“回王爷,胡管事教导有方,奴婢获益良多。”
“听说你将三年前的旧账,理出了一百多处错漏?”
沈知意心头一跳,不知胡管事是如何向王爷回禀的,只能谨慎道:“奴婢只是据实核对,其中是否有错漏,还需胡管事与王爷最终定夺。”
多铎似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几乎听不真切。“不必过谦。胡成跟了本王多年,他的本事本王清楚,你的能耐,本王那日也见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书案上那些清晰工整的账目,“日后,王府内院一应日常开支、各房用度领娶的核对,你先过一道手。核过了,再呈给胡成。”
沈知意蓦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内院日常开支,这已涉及王府后宅的运转,虽仍是账目核对,但权限和所涉的隐秘,远比之前那些陈年旧账或单项统计要重得多!这已不仅仅是“听用”,而是有了些许实责。
“王爷,奴婢初来乍到,只怕……”她下意识地想推拒。这差事是好,可也是烫手的山芋,不知会触碰到多少人的利益。
“怕什么?”多铎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王既然将你点来,便是要用你。做好你分内的事,看清楚账本上的数目,其他的,自有本王。”
这话,已是一种明确的回护和授权。
沈知意心潮起伏,看着多铎深邃平静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玩笑,只有一种基于对她能力认可的、纯粹的命令。她想起母亲“活下去”的嘱托,想起自己在这深宅中如浮萍般的处境。王爷给的这条路,或许是险路,但也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向上的阶梯。
她缓缓屈膝,深深一福,声音沉静而坚定:“奴婢……遵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王爷所托。”
多铎点了点头,没再多言,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转身,走向门口,玄色的衣袍下摆划过门槛,消失在账房外。
沈知意依旧保持着福身的姿势,直到脚步声远去。她直起身,看着书案上那叠被多铎翻看过的表格,又看了看写到一半的誊录,掌心微微有些汗湿。
初露锋芒,便得此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她已无退路。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账房里,油灯的光芒稳定地照亮着一角,也将少女眼中那簇渐渐燃起的、名为野心的微小火焰,映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