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15、第十五章

　　刘衍虽然不希望有人随着，从而让小六留在了寝宫，可殿外的侍卫到底不敢让仍旧年幼的皇帝一个人在寝宫里乱逛。毕竟若是出了一点点差错，对于他们来说可不是一句“皇上不让跟着”就能脱得了干系的。

　　刘衍虽然几次喝令，让侍卫们不要跟着他，可轮值的侍卫长在幼帝还不成气候的威压和万一发生意外所要面临的惩罚的两相对比下，还是选择了直面皇帝的怒气。

　　果然，他们要跟，刘衍除了用眼睛瞪瞪他们外，也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最多也只能让他们离远一点，不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从太和殿里出来，刘衍顺着石板铺就的大道一直往东北走。他从前住的地方，正位于整个皇城的西北角，那里在他看来，是这皇宫中最偏僻冷清却又最熟悉的地方，可他从不知道，与他从前所居的地方遥遥相对的东北角又有哪些宫殿。

　　一路遇到向北走，遇到向东的道路便拐过去，然后继续向北。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处院落现在眼前，似乎便已是这皇城中位于最东北的角落。

　　刘衍迈步走进去，这地方要比他从前所居的小院大上许多，也更为整洁一些，可位在这最偏僻的东北角里，却同样显出冷清。

　　他在院门前停住，嘈杂声从一间屋子里面传出来。
　　那声音大得他就算不进屋都听得清楚。

　　“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吗？告诉你，现在是新皇继位，天佑年间！你已经不是什么妃子啦，你现在只是宫里的一个闲人，你又没有儿子，在这里不过是混吃等死而已！还想让我伺候你？哼，做梦！”
　　一个女人的叫骂声从房间里传出来，伴着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咳嗽。

　　刘衍走近了，站在传出叫骂声的屋子的门口。
　　里面，一个宫女打扮，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正一手掐腰，一手指着一个已经半边身子掉在地上的虚弱女子叫骂。

　　那虚弱的女人披散着长发，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干裂，她的双手扒在床沿上，努力地撑住自己，让自己不致整个掉到地上。
　　她仰着头，眼睛里透出祈望地看着站在她床前的凶恶女人，“求求你，莲姑娘，给我倒杯水吧，我真的是太渴了。”
　　莲姑娘仍旧一手插着腰，半点没动地方。她冷笑，“哼，渴了，渴了就自己去倒水喝。我已经告诉你了，在这里，没有东西孝敬我，就没人伺候你！”

　　虚弱的女人勉强地咽了一口唾沫，“莲姑娘，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给你了啊——”
　　“所有？”莲姑娘用拔高了的调门截断了虚弱女人的话，“你统共就给了我一支金钗和一块玉佩，还敢说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说着，莲姑娘好像是被戳到了怒处，上前便去拉扯虚弱女人的衣裙，一边拉，一边还用手指掐她。

　　虚弱女人躲避着，苦求，“莲姑娘，莲姑娘，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求求你放过我吧。先帝在时，我也只是接过一次驾而已，我真的再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啊！”
　　“哼，没东西？没东西你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别来烦我！”等到已经把虚弱女人从床上拉到地上，她才住手，“再敢来烦，我就弄死你，知道吗？”
　　说完，她抬脚踹了虚弱的女人两下，然后转过身，要离开房间。

　　可这样一转身，就正好与刘衍对上。
　　她疑惑，“咦，你是哪里跑来的？”

　　刘衍的手死扣在门框里，唇角紧紧地抿着。
　　眼前的所见所闻，让他忍不住想起过去那七年他在偏僻的小院里所独自承受的痛苦日子。
　　曾今那时的他，会觉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是要忍受怎样的屈辱和痛苦都在所不惜。
　　可如今，当他得到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宝座，再回过头来以这样直观的方式体察他所遭受的一切时，才发现到那一切是多么的让人不可忍耐。

　　莲姑娘却还丝毫都未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谁。
　　她走上前，推了刘衍一把，“小孩子滚远点，这没你的事情！”
　　将刘衍从门前挤开，她大咧咧地往外走。

　　这时候，院门外突然跑进了一个小孩，这小孩正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刘锡。
　　刘锡本是很高兴地奔跑进来，却在看见莲姑娘的一瞬间猛地刹住身子，两眼圆睁，手脚并拢地站在原地。
　　可就在下一刻，他看见了莲姑娘身后的刘衍。
　　于是紧绷住的小脸立刻如同绽放的昙花般重新展开。
　　飞扬着眉眼，他奔向刘衍，却在跑到莲姑娘身前时停下来，绕了一圈，才又重新奔着刘衍冲过去。

　　莲姑娘看见刘锡之后，便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只一直冷眼看着刘锡。
　　她知道刘锡对她的恐惧，她享受于这份恐惧，可她也知道，刘锡跟那倒在屋里爬不起来的病弱女人不同，他到底是皇子，只要不犯大错，过些年是要接受封赐出宫去的。
　　她不能对刘锡做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被追究起来，她承担不起。
　　可她讨厌刘锡，因为他是天生的皇子，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比他们这些人高贵。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甚至一个不高兴就可以要掉他们的性命。

　　莲姑娘十三岁的时候便入了宫，那时候她被分到先帝的长公主那里当差。
　　长公主娇蛮任性，只要稍有不顺心的地方就会打骂下人。那时莲姑娘还小，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近公主的身边服侍，可长公主罚人，总是连带着不相干的人一起罚的，因此莲姑娘便经常地因为其他人犯的错误而受罚。除被公主责罚以外，那些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往往会在自己受了公主的气后又冲她们这些小的撒气。
　　不过，莲姑娘只伺候了长公主两年，因为后来长公主便嫁了，出了宫去。
　　她本以为以后的日子会变得好过。

　　的确，一开始的时候，是不错的。
　　她被重新分配到一位新受宠的妃子那里当差。
　　因为已经十五岁，她可以在妃子身边伺候。
　　那时候，先帝对妃子很好，连带偶尔也会赏赐于她，妃子也是和颜悦色，从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可没过多久，先帝便不再去妃子那里了。
　　失宠的头两年还好，妃子虽然变得喜怒无常了，可对她还是好的。
　　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成了那妃子撒气的工具，动辄对她拳脚相向。

　　就这样一过十年，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妃子终于死了。
　　她随后便又被分配到这永和斋来。
　　这里是历代先帝的嫔妃们在新帝登基后的居所，除了已有成年皇子在宫外的嫔妃可以出宫到自己儿子那里以外，先帝所有的嫔妃，不论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在先帝驾崩之后，都要搬到这里。
　　永和斋几乎可以说就是这些妃子们的送葬之地，被送到这里的人，除了有年幼的皇子在身侧的可以指望皇子成年后与其一起出宫外，其余所有人都只能老死在这里。

　　莲姑娘如今已经三十五岁，她已经入宫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间，她没有能够再见上她的亲人一面，也没有能够出嫁。
　　她已经在这永和斋里守了十年，在这十年间，这里没有所谓的主子，只有她这么一个宫女总管，她的手下有五个丫头，都是年纪稍大，不太伶俐或长得难看的，才被分配到这里。
　　可她一直都对这些丫头很好，她待她们就像是待自己的姐妹。

　　十年过去后，永和斋终于又一次地迎来了先帝的妃子们。
　　这一次，莲姑娘发誓，一定不再让自己被任何人欺负。

　　即使是这个总有一天会出宫的小皇子。
　　她不能动他，可她能让他感到恐惧。

　　她随着刘锡跑动的身影，慢慢转身，阴冷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皇子的脸。

　　刘锡已经奔到刘衍身边，他将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刘衍之后，抱着刘衍的大腿，仰起头，可怜兮兮地道：“傻子哥哥……”

　　刘衍皱起眉。

　　刘锡便撇了撇嘴，低头改口，“母妃说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以再叫你傻子哥哥，可是……你不再是我的哥哥了吗？傻子哥哥？”

　　刘衍低下头，他很少看到他需要低下头才能够看清脸的孩子。这一次，他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我当然是你的哥哥，只是你不能再叫我傻子了。”

　　“真的吗？”刘锡的脸上重新绽放开来，“那你还是我的哥哥咯？就算当了皇上，也还是哦！”

　　“嗯。”刘衍点头。有个弟弟，似乎也是很不错的。他可以不计较这个孩子从前对他的失礼。

　　“太好了！”刘锡的小脸在刘衍的腰侧蹭了蹭，好半晌后才又抬起来，紧张兮兮地问：“那……哥哥……你……还痛不痛了？”

　　刘衍愣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刘锡问的是他在大殿上为他挡下的那一剑，“已经好了，不要担心。”

　　刘锡重又把脸埋下去，笑得眼睛已经眯起来，“太好了，我一直在担心，我哭了好久，好久，可是母妃都不让我去见哥哥呢？”他顿了顿，又抬起头来，露出狡黠的表情，很认真地道：“不过，母妃已经后悔了哦。我们搬来这里之后，母妃就总说，要是当时去看看哥哥就好了啊，之类之类的。真是！”他一手捂在嘴上，咯咯笑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而不可抑制似的。

　　莲姑娘就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
　　自刘锡脱口说出刘衍身份的那一刹，莲姑娘就已经知道，她到底还是输了……
　　她终究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好的。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不论做什么都不必付出代价一样。

　　她冷眼看着仍旧年幼的两兄弟的一来一往，微微翘起嘴角，冷笑着，等待着。

　　终于，刘衍的注意力从刘锡的身上转到莲姑娘身上。
　　两人静静地对峙了片刻。

　　“来人！”刘衍轻喊。
　　一直守在外面的侍卫呼啦啦地跑进来，跪在刘衍身前。
　　“把她拉出去，杖毕。”
　　“是。”

　　侍卫领了令，立刻冲上来，拽了莲姑娘出去。
　　莲姑娘也不挣扎，只是闭上眼，任人将她拖拽出去。

　　几个跟着莲姑娘的宫女见到这个情景，早就已经在廊下跪了一排，没有人胆敢出声，都只是缩成一团颤抖着。
　　刘衍走向这些宫女，正要说话。

　　可就在这时，韩子敬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进来。
　　他边走边笑，“皇上英明神武，如此轻松地就解决了宫中的弊病，真是可喜可贺。”
　　刘衍转过身，皱了皱眉，低声道：“师傅这是在讽刺我。”

　　韩子敬挑了眉，却仍笑道：“怎么会？”
　　刘衍挣脱开一直抱着他大腿的刘锡，然后走到韩子敬身前，压低了声音道：“我身为当朝天子，却管不了天下，而只是管管这宫中的琐事，难道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他抬起眼，一手抓在韩子敬的衣袖上，神情恳切地道：“师傅教我该怎么做才好吧。”
　　今天处理莲姑娘，与其说他是在避除宫中的弊病，倒不如说只是因为莲姑娘的所作所为激起了他对从前生活的不堪回忆。并且他深深地知道，如今是因为他手握权力，他才能够做到今日的一切。
　　在这个宫中，绝对的不是对错，而只是权力罢了。
　　他已经再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所以便绝不会对自己手中的权力放手。
　　不仅是不放手，甚至他还要抓得更多，更牢。

　　韩子敬低下头，“我们要等。”
　　刘衍皱眉，“等什么？”
　　韩子敬微笑，“等丞相大人真正如日中天的日子。”
　　刘衍疑惑，正欲开口询问时，刘锡已经又朝着他的大腿扑了过来。

　　趁着刘衍低头应付刘锡的当口，韩子敬将自己的衣袖从刘衍的手中拽出来，信步走了出去。

　　韩子敬任刘衍被刘锡缠住，自己却走出永和斋，然后拐了个弯，到达永和斋院外的角落。
　　在那里，莲姑娘长发凌乱，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
　　看见韩子敬的鞋面，莲姑娘用尽了全身地力气抬起头来，以微弱的声音问：“为什么救我？”
　　韩子敬轻笑，“大约……是因为只是一句话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