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8、第八章

　　难得看见韩子敬会大笑，前前后后的人都忍不住向他这边张望过来，就连燕王都扭过头来，将他看了又看，若不是此刻周围有百姓围观，怕他已经调转马头，过来探问韩子敬为何而笑了。

　　好一会儿，韩子敬才止住笑意，冲尉迟鼎贤道：“多谢尉迟大人好意，不过我倒不是……”说着，他又笑起来，不过这一次却微微地低下了头去，用衣袖遮住半边脸，省得一干人看他这个校尉在马上，没有正行的扯笑。

　　尉迟鼎贤倒没说什么，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了一会儿，然后才显出尴尬的神色，“嘿，我还以为……”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略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倒把他阴鸷的气质瞬间冲散了不少，可当他放下手，重新又转头看向韩子敬时，眼睛里却又立时充满了那先天的阴冷。

　　韩子敬又笑了片刻后，才终于彻底地停下来。
　　他策马向着尉迟鼎贤的方向又贴近了一些，好似刚刚的插曲全不存在似的，微笑着，如同密谋的狐狸般，带着郑重的表情道：“不过尉迟大人，这一次大人随燕王出征，燕王可是给大人请了不小的功啊，大人可千万不要忘了让太尉大人宴请燕王。”

　　尉迟鼎贤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却点头称道：“这是自然。燕王对下官的提携，下官怎会没有回报呢。”他顿了一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疑问表露出来，“不过韩大人不怕家父请了燕王，丞相大人会不高兴吗？”

　　这咸阳城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丞相赵易和太尉尉迟鸾是一对水火不容的政敌，整个朝野，要么是丞相党，要么就是太尉党，无有例外。而韩子敬则一向被认为是丞相党的中坚人物。
　　此刻，韩子敬提醒尉迟鼎贤宴请燕王，无异是在暗示要尉迟家抓紧燕王这个眼下咸阳城中最有威望的皇子。
　　给自己的敌人增加砝码，也就难怪尉迟鼎贤会感到疑惑了。

　　韩子敬却只是淡淡地一笑，“丞相已老了，哪有那么大的气性呢？”

　　尉迟鼎贤挑了下眉。
　　韩子敬的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可以有各种解释，表面上听起来好像是在说赵易不会生气，可也能够解释为是韩子敬在暗示自己根本不想屈居在赵易之下，有取而代之之意。
　　面对着这样的一句话，尉迟鼎贤在心里揣摩了数遍，仍旧有些摸不准韩子敬的意向。
　　可他这个时候，却不再像一直到刚刚为此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坦白，只是充满深意地笑了一笑，既不提问，也不再说什么，甚至就连脸上也没有现出一点疑惑的样子。

　　行至大理寺附近，队伍分为两路，一路由燕王引领诸将战士进皇城，接受皇帝犒赏。一路则由韩子敬领囚车囚犯，押送去大理寺收监。
　　子敬向燕王告了辞，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掌权廷尉孟许门前亲迎，将高河惟以及一干反叛压入大牢。

　　韩子敬站在大理寺的前院，看着狱卒打开囚车，将全身锁拷的高河惟等人压下来，往大牢里送。
　　高河惟走下车时，虽是锁链加身，可动作却仍旧缓慢优雅，神态自在地好似只是要下车游玩的世家公子。
　　他微微地抬了抬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几眼大理寺的建筑，这才轻轻地笑了一下，在狱卒的推搡下往牢房的方向走去。

　　韩子敬看着他仍旧不慌不忙没有一丝惧怕或犹豫的背影，笑了一笑，转头冲孟许道：“对了，孟大人，依孟大人所见，像是高河惟这样的，最后会定个什么罪呢？”

　　廷尉与校尉同为九卿，本无高下之分，不过因为人人皆知韩子敬在皇上眼前的分量，所以就算是孟许在他面前说话，也不由得多了一分客气，“按照当朝律法，反叛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过要由皇上亲自定审。最后到底诛不诛，只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只是不论最后是怎样判的，在那之前，高河惟身为反叛首领之子，进到大理寺，却还是要先受刑的。”

　　韩子敬挑眉，“未判即先受刑？不知是什么刑。”
　　孟许咳了一声，脸上现出些古怪，他压低了嗓子道：“腐刑。”

　　韩子敬哑然失笑，倒没想到是这么个刑法。
　　不过想想倒也该在意料之中，既然是反叛之子，那自然是要断其子孙，以防留有后患。
　　腐刑在很多时候都是为了代替死刑，一方面可以借此宣扬皇帝的仁慈，不再轻易夺人性命，而另一方面又能达到重刑警戒的作用，倒是非常好的手段。
　　反叛之子，压进来不问其他，先行腐刑，这倒是保证了不论最后怎么判都已有了惩罚之效。就算最后皇帝表面要故作仁慈地放谋逆者一马，其实也早已断其子孙后路。

　　韩子敬突然来了兴致，于是问道：“不知这腐刑是要何时执行呢？”
　　孟许见韩子敬脸上的表情过于兴致勃勃，突然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他迟疑了一下，“呃……这个嘛……这是底下人再具体安排的事情，在下很少仔细过问。”
　　韩子敬瞄他一眼，知道这位廷尉大人虽然精通律法，可到底还是书生性情，平日里只管审阅卷宗、明察断案，行刑一类的肮脏事情却是万万不问的。

　　可韩子敬却还是故意道：“既然是早晚都要行，逃不掉的，那择日不如撞日，就此刻执行。子敬一生从未见过人行腐刑，不如就与大人一同看看如何？”

　　孟许不禁暗骂，心说你这一生才过了多久，不过短短二十几年。更何况当朝刑法多变，光是死刑就都十几种刑法，难不成你都没看过，还要一一看了不成。
　　可他到底还是顾虑韩子敬乃是皇上眼前红人，不好得罪。
　　迟疑了半晌，他终于苦着一张脸，扯出一个强装的笑脸道：“韩大人既然有此兴致，那在下自然舍身相陪。”
　　韩子敬扑哧一笑，“我虽有看腐刑的兴致，却又不是要看孟大人受刑，孟大人有何可舍身之处？”
　　韩子敬笑容温和，看起来不过是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
　　可这玩笑太过阴损，再加上韩子敬平日里更多的就是一副讥诮世人的样子，也就登时让孟许的脸色沉了下来。
　　可他终究是不敢跟韩子敬翻脸，只能把怒气在心里压了压，扯着僵硬的嘴角伸出胳膊，“既然如此，那韩大人就请这边来吧。”

　　行刑的小闷间里因为两位闲人的到来而格外布置了一翻。
　　本来这里只是一间没有窗户，只中间置着一张刑床的狭小房间，既没有光亮，也不通风，犯人在被行刑后，就直接上了药被扔在这里，等待伤口愈合。
　　屋子里因此充满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血腥气混杂着腥臭的味道，如果不是常年混迹在此的人，简直会在进来的一瞬间就感觉窒息。

　　可此时的刑室里，却多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温着酒，配几盘精致的小菜。
　　韩子敬和孟许进来时，孟许被屋内的气味熏得差点呕吐出来，可看韩子敬这个富贵公子一样的人还悠闲自得似的，也就只好忍住，苦着一张脸陪他走了进去。
　　两人在桌旁坐好，高河惟早已被人脱了裤子绑在刑床上，没有一点动静。

　　韩子敬为自己斟了杯酒，又要去给孟许斟，却被孟许哭丧着脸挡住，“韩大人自便就好，在下就不陪韩大人喝了。”
　　“好。”韩子敬笑着应了一声，可等到孟许把遮杯的手掌挪开，却还是斜了酒瓶，将孟许面前的酒杯满上。
　　“韩大人……”孟许迟疑地看了一眼韩子敬。
　　韩子敬却不理他，径自端起孟许身前的酒杯往高河惟的方向递了递，“高公子行刑前，可要饮杯酒？”

　　高河惟扭过头来，竟然还微微笑了笑，晶亮的眸子在黑暗的屋子里显得越发纯粹，声音也平静得好似一波湖水，“酒，可以高兴时喝，也可以难过时喝，却独独不能在恐惧时喝。以酒助胆，生出来的胆气也是虚的，酒一醒就散了，还不如这样清醒着面对。不过还是要谢谢这位大人了，你温着酒来看我受刑，却还到底不忘问一句我想不想喝上一杯。”

　　韩子敬听高河惟这样说，也就把递出去的酒杯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一抿而尽。
　　酒润了唇色，在仅有一盏油灯以照亮的暗室里显出温润的色泽。
　　韩子敬放下酒杯，喧宾夺主地轻声道：“行刑吧。”

　　行刑的人看了自家的大人一眼，孟许早盼事情早了早好，立刻点了点头。

　　手起刀落。
　　只听得啪嗒一声伴着惊叫，在静谧的暗室里响起。
　　可惊叫却不是出自于被行刑的惨白少年，而是来自酒桌边被这迅速的动作所惊吓到的廷尉大人。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暗室，孟许再也忍受不住，腰杆一弯，哗啦一声已经吐了出来。
　　屋子里的味道于是变得更加难闻。
　　韩子敬看了孟许一眼，才起了身，站到高河惟面前。“恨吗？”他轻声问。

　　精致少年的脸上此刻已经全没了血色，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打湿了几缕散发，贴在脸上。刚刚还晶亮彷如星辰的眼睛此刻已经黯淡下来，仿佛随时都会闭合，再不睁开。
　　可高河惟却仍旧是笑了笑，虽然这一次这笑容里已经掺杂了太多他不能控制的悲戚。他用蚊蝇般细小的声音低喃：“这……不就是你们说的……胜者王侯败者寇吗？有何好恨……”

　　韩子敬弯了身，努力地凑近到高河惟嘴边，才听见了这几句说话。
　　他看向高河惟，看了很长时间才又轻声问：“想活下去吗？”
　　高河惟回看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发出轻飘的一声，“想。”可这一声里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韩子敬微微地一笑，在他耳边轻道：“那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