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柳剪

5、第 5 章

　　冷思媞从未看过母亲的任何一本书。

　　她恨着这些文字，剥夺了母亲的时间，让她对母亲的印象只留下书房里深夜写作的一个背影。
　　她也怕着这些文字，她恐怕自己被这些属于她的文字深深吸引，轻易就谅解了她。
　　这么多年，她刻意回避。
　　现在，母亲已离她而去，她们之间由她亲手挑起的战争以母亲的离开宣告全面溃败。她潜意识里大概只是想让她注意自己，她穷尽她人生的大半惶恐母亲爱文字胜过爱她。
　　她多么想要一个父亲。即便单薄成一抹灰暗的影子只能够出现在母亲的只言片语里带着偏见她也希望听到。
　　可是苏紫柒至始至终保持缄默。
　　高考之后填报志愿那天她们大吵了一架。她希望冷思媞留在身边，即便那时她们关系已经冷淡，她说思媞你为我想一想。
　　冷思媞倔强的填报了一所离她势力范围最偏的地域和专业，摔断了铅笔，一字一顿的说，你有为我想过么，妈妈？
　　这世上恐怕再难有第二个人能像冷思媞这般将一个至亲的称呼唤得让人如此难堪了。
　　整个暑假她都在外祖母家度过，母亲甚至都没有打一个电话来让她回家。录取通知书发到手里那天无数人恭喜她祝福她为她高兴，母亲在千里之外的签售会上忙着陪着书迷合影留念，她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枕下，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肿着眼睛骑车去车站等她。
　　她归来，两个人隔着夏天的阳光面对面站着，她突然不想低头，即便她一早打算跟她和好。她就那样生硬的转过身去，骑车回了外祖母家直到开学报到那天。她不知道母亲那天是几时怎样回家的，她后来在电话里听外祖母说起母亲那天彻夜未眠又哭又笑。
　　她才知道母亲是高兴她考上的，但是她却不肯对自己说。
　　当她嚼着泡泡糖在自习室里啃史料的时候邻桌女生看的都是苏紫柒的书。她们迷恋她，膜拜她，臆想她，而冷思媞只想抹掉一切与她有关的信息。

　　而现在，她再次回到母亲的住所里，整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成山的手稿，日记，断章短句，整整两个大箱子。苏紫柒将它们连同母亲这些年的出版物一起搬回了自己的小公寓。阁楼瞬间就变得拥挤了。
　　从冰箱里拿了三罐青岛啤酒，坐下来对着这些沉重的文字失神。
　　马路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喝掉第三罐啤酒，微微有些醉意，除了自己大概谁也看不出来，“思媞，这期专题临时出了点问题，你要不要过来看看。”马路声音有点着急，冷思媞听得出事情的严重性，一看表还有四个小时就拿去印刷了，这种时候出问题最要命了。
　　“好的，我马上到。”冷思媞抓起衣服下楼提车。
　　马路一看见冷思媞来了心里踏实了一半，说起来冷思媞也只是休息了一下午而已，可是自己怎么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呢，马路此刻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显得很没用，他有些窘迫，但冷思媞并未察觉。
　　“东西呢？”冷思媞风风火火的走进办公室，见之前交待任务的孩子垂首不敢看她知道问题出在她身上了，“回答我，这是起码的工作态度问题。”冷思媞语气并不柔和却也是尽量没有再苛责了，那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声说丢了。
　　“总有副本吧？这么重要的专题报道就算都没了脑子里也还有印象的吧。”冷思媞坐下来一边看一边问。
　　马路摇头：“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来着，误删了。而且数据这东西怎么回忆……”
　　冷思媞点头，“那其它部门有没有临时毙掉的稿件来填充一下，虽然这样很不专业，不过……”冷思媞看看表，“没时间了。”
　　马路摇头，“你也知道上期是我们抢了lily的风头，她怎么肯帮我们。”
　　一山不能容二虎何况这两只都是母的，冷思媞倒是没有闲情逸致看别人笑话把谁踩在脚下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不这么对待她了，上周lily的专题其实做的不错，滴水不漏，奈何冷思媞以身涉险出了个奇招把lily的专题给挤下去了，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大家也不过都是为了给读者呈现出更有良心的优质报纸在努力，只是lily一向自诩报社一姐被冷思媞这个后生抢去风头总归是心头不爽的，这不，看笑话的机会来得就是这么快。
　　冷思媞拨通分机号码直接打给lily。
　　Lily进报社早，早年也是冷思媞这般的强悍角色，广告赞助在这个小城里能拉出来一个亿还是那种年头，任谁也不敢小看她的，换句话说，lily是连主编都要敬畏三分的角色。
　　“lily姐，冷思媞。”冷思媞言简意赅，“我们这边出问题了，新手犯了个低级错误，能不能把你上期的专题顶上去？”
　　Lily自然已经得了口风知道冷思媞这边一个个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浅浅喝了口花茶，不疾不徐的说：“只怕是不行，这种时效性的新闻专题过一周就跟废纸没区别了。”
　　这话是当时冷思媞在会上说的，倒也不是针对谁，只是这年头你太出色难免会殃及那些怠惰的人，记一笔仇都不是新鲜事了。冷思媞虽然明知道lily巴不得看她笑话，但是求她帮忙还是最有效最直接，“lily姐，你总不希望我们开天窗吧……”冷思媞又一看表，“你上周的专题是人文类型的，时间长点正好可以增加深度，体现我们报纸的眼光独到，况且老肖不是很希望你有机会把这个专题做下去么，这么好的机会你就当做个善事救救我们嘛，妹妹日后感激你。”这番话听得周围人鸡皮疙瘩满地打滚，冷思媞也就是这个节骨眼上才跟别人姐妹相称，不然，就算你把她头砍掉她都不会这么亲近谁。
　　Lily自然不能真的不管让他们开天窗，内部矛盾内部消化，放下电话让人把稿子改改，一个小时后送过来给冷思媞，冷思媞仔仔细细的过了一遍又给马路看，马路看完才拿去给美编排版布局，刚刚好赶上印刷。
　　马路长出了口气，“差点被这倒霉孩子害死。丢了饭碗不要紧，丢了面子真是让人家笑掉大牙。”
　　冷思媞也松了口气，把那倒霉孩子叫到办公室里，那孩子深知自己闯了大祸，辞职报告都写好了，冷思媞看她这出真是哭笑不得，“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犯点错误就受不了要打退堂鼓了？这么忙你还有时间打辞职报告？”
　　“我是之前打的……”
　　“你不是哪家报社派来的间谍来捣乱的吧？”冷思媞倒了杯水递给她，这孩子生的眉目清秀，刚哭完，眼睛水灵灵的，叫人挺可怜的。“辞职报告我不会看的，你回去写个总结，把你这次跟进的任务总结一下，要全面，要有重点，顺便把你怎么弄丢稿件的事情好好反省一下，三千字明早我要看。”冷思媞拍拍她肩膀说，“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放弃。加油。”
　　冷思媞余光都看得到那孩子的泪滴闪动。出了办公室邀马路吃宵夜。
　　“没你我可怎么办。”马路飘出了这样一句。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冷思媞只当马路是无心一句，上了车扭头问他去哪吃。
　　马路叹气，这人精装糊涂的功力也是一流，想想刚才那一幕，自己确实太逊了，笑着说，“你决定吧大功臣，没你救场，今晚哥哥死这都没人可怜啊。”
　　“少扣帽子，你要谢就谢lily去吧。”冷思媞一踩油门车子野马般驶出去。
　　马路一咧嘴，“得，我可不敢跟她造次，你听说了没有，她最近离婚了，她手底下那帮人都如履薄冰。”马路点了跟烟换了个姿势，“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你网开一面了，老肖上午就去找她她还说不行呢。”
　　“那是她故意想让我去求她，上次抢了她风头大概面子上过不去吧。”冷思媞在街道上三转两转的寻着还营业的食店，“况且，老肖那哪里是求人，明显是给我们撑腰去了，她自然不买账。”
　　“别说，你分析的还挺有道理的。”马路拱手作揖，“长见识了，佩服佩服。”
　　冷思媞笑笑，“过奖过奖。”
　　扫过一家馄饨小店，装潢温暖，名字也有意思：一碗馄饨。
　　“就这吧，实在太饿。”冷思媞转过街去找了个不碍的地方停了车，二人下车直奔进去找了个靠窗的四人桌落座。小店老板带着个防尘帽出来迎接，冷思媞也不看菜单直接要了碗鲜肉馄饨，“不加香菜。”
　　“懂不懂啊，这馄饨的精华全在这香菜的分量上呢。”马路嘲笑冷思媞幼稚不懂饕客之道，自己照着菜单来了份鲜虾混沌。
　　“我乐意，我就是受不了香菜那个味道。”冷思媞说着还紧紧鼻子。小店装潢可算简朴了，还算干净，老板又生了一脸和气模样，跟那些地沟油的店铺不大一样，让人觉得这店有种特别的亲切之感。于是人也就放松了许多。
　　馄饨上桌，热气扑到脸上，咬一口滚烫的汤汁带着浓郁肉香充斥口腔，“好吃。”冷思媞朝老板竖起大拇指。
　　马路先品了两口汤，看着清单，实际上内有乾坤，简简单单的食材只要用心也会让人垂涎三尺余味绕梁。
　　“你是怎么知道这样的好地方的。”马路双眼放光。
　　冷思媞笑笑，“缘分。”

　　母亲最会做馄饨，祖籍是南方，自小冷思媞就爱缠着她要馄饨吃，小小的一张面皮裹着弹丸大小的馅料，滚水下锅，捞出来趁热吃，鲜香无穷，只是她后来做的她都不再吃，母女二人隔着餐桌对着一碗热了好几遍的混沌沉默对峙，谁都不肯先开口。
　　这小店里的馄饨神奇的还原了母亲的味道，也许只是太想念。
　　冷思媞见店内除了他们并无其它食客，钻进后厨跟老板讨了生的材料出来，“我先走了你自己拦车吧。”也不等马路反应就径自出门上车，直奔墓园。

　　妈妈，我来看你，你教我包馄饨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之前文中出现“南蛮子”并无冒犯之意，也请不要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