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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相思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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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遣来的御医们细心的调治之下,仁贵妃已能比昨日流利一些地开口说话。
只是仍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面貌上的血气也尚未回归,依旧如灰烬一般,偶尔闪烁出一星半点的红,又立刻黯淡下去。
宫女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身上收拾完好。
淡黄绸缎的帐子垂掩着,上面用彩线描起的飞鸟还在振翅欲飞,如同一张完美的假相。
栖那来时,早有人先将琴案与琴都在屋侧备好。边上焚着香炉,缈缈的幽香似要将之前的哀恸尽悉驱散。
隔着华帐,他看不到她,在宫女挨近榻前禀过之后,只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声线,说:“栖那,再弹一曲《相思破》给我听罢。”
他的面容晃过一抹难以觉察的诧异,接而便是几分痛苦。人站在门槛处,像被卡住一样,久久未动。
仁贵妃没有听到动静,于是又说:“怎么了,不愿弹么?”
过了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十多年未曾听过了呢,记得当初,栖那的琴声也是那样生涩粗浅。倒是这教坊,将你的琴艺磨练到今时今日这般境界。栖那,那首《相思破》这些年你自己弹过么,还是,都已经忘了?”
栖那也不能答,随着她慢慢吐出的话语,脸上竟已渐渐平复了下来。
等她说完,他已经移步到琴前端坐着,吟弦轻奏——
“潘郎妄语多,夜夜道来过。赚妾更深独弄琴,弹尽相思破。”
然而只得其乐,不得其歌。不再似十多年前卢府花厅里正当芳华的少年与少女,女孩儿轻轻哼着这段辞,嫣然的笑颜如披上了彩霞。
仁贵妃听了之后,又叹一次:“原来竟然是首悲曲,我怎么没有印象了,记得当年不是这样的……”她顿了顿,声音便成呢喃:“怎么那个时候就听得人那样欢喜呢?”
屋子里静得便连这轻喃声都异常的清晰。
两名服侍她的宫女一人一边地站在床侧,寸步都不敢离。
栖那坐着,不能说也无语可说。
仁贵妃此刻的每声叹息都仿如浪一样从帐中席卷而出,向他心口打来。
再后来,仁贵妃终于说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等栖那走了,一个宫女掀起帐子,替她把枕头扶好。仁贵妃仍兀自在问:“栖那的琴可真越发的无趣,越发的不讨人欢心了,你们说呢?”
两个宫女都惊了惊,忙谨慎地回道:“奴婢笨拙,从未学习过,听不懂这些音律。”
仁贵妃道:“也是,不懂才好。不懂也就少了这些事端。”
栖那回来的时候,杜谣已经走了。
就好像势必摆在那里的一道风景被撤开,面对满室的清爽整洁,像是连散布着孤寂的灰尘都觅不到一粒。他不是不会失落,只是那失落永远也无从说起。
想起上一次弹《相思破》,自己也就是差不多她这般的年纪吧。
原来他,也曾那么小过——仁贵妃说的不错,他几乎都忘记了。
十余年了。他的琴,因由她而生,此刻,也总算为她弹到了尽头。
这天夜晚,栖那躺在篾席上,背部一阵一阵的寒意窜上来,就算身上多压了一层被子也不抵事。
想起杜谣。也想起令娘曾说过的狠话。
然而心中越是焦躁,身体反倒越是冻得颤抖。
终究耐不住地翻身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去。
他走到梧桐院的拱门外面。那门关着,矮墙上覆着青瓦,高高的梧桐枝叶伸过墙外,大扇的叶子随风拂过几下,就旋落了下来。掉到地面是干枯的声响。
又冷又脆。
今年的秋风,似乎又太早了些。
栖那在门外停留了片刻,还是转身要回去,没走两步,迎面不远处便出现一道亭亭的身影,两人互相看见了,仿佛都怔了怔。
对面那人带着些不可思议地语气道:“栖那师父?”
又走近几步,才看清楚,是云僖。
栖那也满脸疑惑地望着她,时近三更,不知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院门外。云僖行了礼后不慌不忙地说:“朝中新上任的殿中侍御史江大人,这些天才入京,几位大人便把云僖叫去陪宴,这才散席。”
栖那看她来的方向,也果然是自合禄宫的宫门那里。想来马车只送到了宫外。
便朝她点了点头,就要绕开。
不过云僖突然说道:“谣儿昨夜一夜没有回来……”一句话把栖那的脚步硬生生地留住。
云僖再次绕到他跟前说:“栖那师父,谣儿与我同日进宫,虽说不上情同姐妹,可是在云僖心中却一直当她是个好妹妹。我等都是身分卑贱之人,本来不该这样唐突地来问师父,只是,只是……”她水盈盈的双目盯着栖那,看得他喉间一哽:“栖那师父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为何不懂顾惜她?!”
说到这里,见栖那的脸色渐渐青了,才缓了口气道:“云僖是个愚人,入宫只求报了自己的仇,其它事便怎样都无所谓了。只是看见谣儿今日,难免想起自己往日遭过的罪。栖那师父若真有心好好对待她,便权当云僖这会儿什么也没说过。”
栖那别过脸去,目光也不知望向哪里,好似也被风吹得无所适从。
站了许久,忽然扭回头朝云僖打了个手势。
云僖看不明白。他只好重复了三四次,云僖猜测道:“栖那师父可是想见她?”
栖那点了点头。
云僖说:“我去看看她睡着了没有。”
自云僖进去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栖那便看见那细瘦的身影噼噼啪啪朝自己奔来,脚步还有些不稳,受了伤的左脚一蹦一跳的,始终多了几分滑稽。
然而她还是如往常那样,顾不得一切,总是一口气冲到他跟前的,喘着气又惊又喜地问:“师父找我?”
栖那只是将她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抱着。
她因为适才的奔跑还未平复的重重的心跳,一下下地仿佛敲在他身上,终于将他空成荒芜的身躯敲出了鸣响。
就连杜谣,也隐约听见了那回音,像不经意拨弄的丝弦,美好且温柔。
她忽然感激起自己,感激自己当初跟随令娘进宫而下的决心。她又想到昨晚的那个梦,觉得一定是父亲要将自己托付给栖那的。
这时忆起梦中栖那的微笑。便从他胸前仰起脸,有些羞怯怯地冲他傻笑了起来。
栖那先是愣了一下,但见她笑得如此纯真,皎洁的脸上全是光,像是把世间的乐事都享尽了,竟也不由地抽动了一丝嘴角。
但只是一霎那而已。他忽然不忍心再看下去,忙把她的头又摁进怀里。
他的笑容快得让杜谣以为那只是错觉,只是又一个梦。
而到了第二天,她也就宁可深信,那真的是梦境。一个原该萧索荒凉的秋夜里,再也不可能梦见的温暖和欢欣。
第二天不及午时,栖那被皇帝下令处以杖毙之刑的消息便袭遍合禄宫的每个角落。
只因有人秘报说,在仁贵妃临盆前不久琴师栖那曾在她面前自伤手掌,那污血惊吓了腹中龙胎,贵妃宫里的嬷嬷也说道自那以后,仁贵妃便已有所不适,却断断未料想到后果竟然如此不堪。
杜谣听了消息,拔腿就要再往沉馆跑去。
可是那双腿,当时就如拆了骨抽了髓,软软的往下坠,纵是分毫,也迈不出去了。
她坐在榻前的地上,使劲摇了摇头不相信这样的事,颊边的发丝飘荡过来如他指尖的轻抚。
是了,不能相信!
那满头青丝之间栖那的气息犹在,怎可能性命就这样消散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她猛地回头叫道:“师父!”
……
却是云僖。
她便又摇头自嘲地轻笑道:“真是,这里是梧桐院,师父怎么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