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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骑士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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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之旅并没有继续,因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快马加鞭往教廷送消息,教廷转呈过来:英王约翰死了。
据说当初《大宪章》抛出来,英王就看得一头栽倒地上,全身发烫,发了毛病。此后一直郁愤交加,悒悒不乐,终至缠绵病榻,不愿治疗而亡。
约翰,他的儿子,死了。
男人放下信纸,信中阿维图斯还道,素有“骑士之花”美誉、被称为世上最忠心最荣耀、拥有一切美德的标准骑士:威廉马歇尔爵士将启程前来意大利,迎接亨利三世回国,登基为王。
亨利三世。
他望向一旁正低头看书的男孩,男孩毫不知情。
“亨利。”
“呃?”男孩从书中抬头,习惯性露出笑容。
“过来。”他招手。
男孩楞了下,随即笑得更开,到他跟前。
他拉过一个垫子,让他坐下,男孩便把头伏在他膝头——多少个荒郊野外的夜晚,他们已经熟悉这样的姿势。
“你知道吗,你曾经有一个大伯,也叫亨利。”
“大伯?父王的哥哥?”
“是的,他是你祖父的嫡长子,自生下来,就被赋予无数希望。可惜早夭。”
“嗯,我知道,祖父也叫亨利,他一定是很爱他,才把自己的名字给他。”
“你知道你祖父?”
男孩点头:“父王说,他希望我长成祖父那样的人,娶最美的女人,交游最忠诚的骑士,做英格兰最广阔领土的王。”
“所以叫亨利的人,是勇敢的人。你是吗?”
男孩挺挺胸脯:“我是。”
“勇敢得可以承担一顶王冠,面对一个王国吗?”
男孩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抬眼,直直望向他。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男人等了一等,不见男孩有所回应,只是楞楞瞧着自己,眼睛如最柔软的蚌肉,也许含珠,也许蕴沙。
可所有珍珠,都必须经过含沙的疼痛;所有欢乐,都离不开流泪的洗礼。
这是必经之路。
再见威廉马歇尔,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男人看着花白的头顶给自己行礼,亲吻自己的权戒,微微撇头,让波拿第给他拿座位。
物是人非。
曾经他们年纪相当,并肩作战;他指定他同伊莎贝尔结婚,因为实在看不惯这个老友古板得简直没人要——当然伊莎贝尔是千挑万选的,样貌万里挑一,身家也万里挑一。他们一起在室外等待他的长子小亨利降临这个人世,彼时威廉光棍一条,所以他爱小亨利比他这个父亲更甚,堂堂骑士,笨拙的抱着婴儿摇晃,为他唱歌……
然后小亨利大了,反抗他这个父亲,威廉也跟着一起反抗——把他气死有没有!
世事变幻,过眼云烟,惟独剩下的,便是眼前这张古板依旧的容颜。
也倍觉亲切的容颜。
“亨利止九岁,如今英格兰情势却是内忧外患,贵族们反对约翰,却同意把他的儿子拥上王位么?”男人问。
“我认为,说不定是一个缓和的好时机。”骑士答。
“哦?”
“幼主无法亲掌王权之前,王位幻化为一个权力的象征。政府以国王的名义治理国家,贵族们形成委员会,倒跟他们《大宪章》里提出的要求不谋而合,大家互相制约,反而各安其位。”
男人对老友刮目相看。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国王长期不掌权,就会虚化,在此背景下势必培养出一种排斥国王实体化的力量,到时国王回归,争斗不可避免。”
老臣沉默一回,喟然道:“自诺曼征服以来,幼王即位确实前所未见,如今,也只能是无奈之举了。”
男人忽笑:“不是还有你吗。”
“教宗大人的意思——”
“国王不在,谁可以代替国王并以国王的名义来掌握政局,贵族们总要推出个人来,还有谁比你更适合?”
“不,不行,”骑士忙摇手:“我虽有一定虚名,比之真正的权臣世家却是不及,也不可能具有国王一样的权威。骑士应有自知之明。”
“你的名声,与你的品德,就是最大保障。”教皇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把权力尽量分散?”
老臣恍然,斟酌着:“我并不懂具体的国务管理,这一块,反而是宰相赫伯特十分精通。”
“我听说了,约翰长期倚重赫伯特,此人确实有很强的行政能力,也许,底下跟着膨胀起来的野心。”
“不,此人出身低微,跟我一样——”
“但不见得跟你一样有自知之明。”教皇道:“我相信,国王印玺可暂交于你掌中,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所以我才提的建议,你懂吗?”
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年近七十的骑士差点有种圣坛宣誓的错觉。
“我会让坎特伯雷大主教支持你。恢复国内秩序、重建中央权威,你一定做得到。”
“爵士,”亨利擦了擦红红的眼睛,从圣像前起身,看向身旁的老臣:“教父说由您为我举行授勋仪式,对吗?”
“是的,”老臣抽出手帕,递给他:“在我走之前。”
两人缓步走出教堂,底下是二十八阶大理石圣阶,亨利道:“父王带我来这里,跪过两遍。”
威廉马歇尔视线拂过长长阶梯,延至圣约翰大教堂,越过花园,直到金碧辉煌的拉特兰宫:“您真的要留在这里,直到成年之前?”
“教父说,如果我相信他的话。”
但他猜不透那个男人的想法,威廉马歇尔想,明明自己年岁将近他的两倍。
教皇不但允诺将小亨利扶上宝座,而且在他为幼主举行完骑士仪式之后,将主持加冕并亲自为亨利施涂油礼,宣布他英格兰之王的正统地位……这绝对是向全欧洲表明,虽新主年幼,但背后有人撑,万王之王!
且暂时不回英格兰,确实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先不说回去幼主无法掌权,国内贵族嚣嚣,此次约翰王说是病死,但投毒一说亦大有人在,幼主不稳,来场刺杀不是没可能;而跟在教皇身边,安全得充分保障不说,如何学习权力争斗、在各国间纵横捭阖,世间再找不出比万王之王更好的老师了。
只是以王子——不,现在该开始称呼亨利三世了——的性子,能学到一招半式吗?
威廉觉得教皇把自家幼主调教成言听计从的小哈巴狗儿还差不多。
(恭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骑士大人您真相了。)
不过,威廉又想,反正如今整个英格兰已被约翰王奉献于教皇,英王是教皇的封臣,情况再糟,又能糟糕到什么地步去呢?何况目前看,教皇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都是保护他的教子的。
历数欧罗巴大陆各国,法、德、西、葡、丹麦、瑞士,哪个不是俯首称臣:法王听话,得了“奥古斯都”之称号;反观自家英王,被逼得差点下台!
更惨的奥托四世就甭提了。
所以……
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回国主持,为幼主回归尽力做好准备吧。
于是他道:“教宗陛下的话是对的,从今往后,你要更加敬爱他。”
“我会敬爱他,可是,我也想我的父王、母后。”
可怜的孩子。威廉不由低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陛下的葬礼我会妥善安排;至于王后陛下,您总会与她再见的。”
“他们说,那些贵族反对我父王,是因为他杀了杰弗里伯父的儿子,是么?”
“陛下从哪里听到这些谣言?虽然阿瑟是比较有出息,支持他的贵族也很多,但我以骑士誓言担保,理查王重伤弥留之际,确实是指定您父王为继承人,并没有指定他的侄子。”
男孩咬着嘴唇:“他们说,我父王把法国的土地全丢了。”
“所以他才接连发动战争,想夺回原有土地。”说到这里,威廉也不由叹息,遥想当年辉煌:“英王本来就是法国的诺曼底公爵,在你祖父时代,他接连得到了安茹、阿基坦,在法国的领地从北到南连成一片,与当时路易七世所辖相比,法王那点儿地就宛如威尔士,而你祖父是整个英格兰加苏格兰!”
而后来呢?
男孩道:“教父说,祖父有个儿子,跟祖父一样名字,也叫亨利,可我没见过。”
啊,小亨利,生下来就是太子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死那么早,没有后来的约翰这些……
骑士眼眶点点湿润了,好半晌,才道:“四十年前,我为之第一个授予骑士仪式的人,就是你的大伯。”
“诶?”男孩睁大眼。
那个时候,年轻骄傲的太子披着一件崭新的斗篷,后面跟着随从以及集结在一起的贵族和骑士,站在他的面前,笑得那么朝气蓬勃。
“我希望这个荣誉来自上帝和您。”他说着,向威廉呈上宝剑。
威廉佩上,却没有如常一般实施击打仪式,而是给予年轻人一个吻来替代。
年轻人笑得更灿烂了。
“……爵士?”
“啊,”老臣反应过来,最近真是老了,总不时陷入回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也叫亨利,在有生之年,他虽然没有看到心目中的亨利三世,却也终于等来了另一个亨利三世:“无论如何,别人说的,并不重要。我授予您您骑士,并不一定需要您去战斗,而是希望我们的国王陛下拥有骑士精神,和骑士荣誉。”
男孩念出最近背得熟透的誓词:
“保护老弱妇孺;
为公义而战以对抗不平与邪恶;
热爱家园;
为防卫教会而冒死犯难。”
“勇敢,公平,正义,”骑士以手叩胸,半跪下,仰首看他,又似乎通过他遥遥看着另一个人,“我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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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加快进度是不行了,俺这速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