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9、失落的信·月亮

　　[这封信在安德烈成为环江城的牧师弟子后，和信盒里的其他信件一起，全部被细细烧成灰烬。]
　　亲爱的安德烈：
　　你有没有在看今天的暗月？我正在看呐。其实，我本来对它没有兴趣的，因为我的力量正随着那光芒的黯淡而削弱。但是，想到或许你正在看这抹奇异的景色，想到我们目光可能由此在天空中交汇，我就不能不抬起头来，并且无法抑制地抽出信纸来，给你写信。
　　距离我们的那次分别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物，以至于我竟然忘了应该给你写一封信的。我不知道你这一个月过的如何了，安迪。你过的如何？你是否为你的黛恩的冷漠而忧心呢？
　　可是我才发现，原来这一个月你并没有给我写一封信，我现在不免要感到忧心了。我实在拿捏不准，这到底是一种报复，还是一种冷漠？哈哈，这样写起来乍看有些没头没脑，为什么你不能也是在阔别已久的独行中遇到了太多令你新鲜的，摄住你全部心神的有意思的事情呢？如果你站在我面前，你会这样反驳我吗，安迪？
　　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强辩。强辩中有极少的真理，极多的荒谬。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安德烈？
　　安迪，安迪，月亮红得太忧愁，像蒙了一层雾，或许是泪。我小时候听过一个传说，我的妈妈讲给我的：很久以前夜晚本没有月亮，白天才有，她是太阳的姊妹，白日君王的小跟班儿。后来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月亮和太阳决裂了，那之后，太阳仍旧是白天的君，他却失去了姊妹，而拥有了一位相称的对手，夜晚的后。他俩都很满意现在的处境，但是有的时候，不免怀念起不曾分离的曾经来。当重修旧好的感情冲破理智的牢笼时：这就是日食或月蚀发生的时刻，谦卑的低头，妥协，歉意。但情况不会改变，因为他们已然升落相错，谁也看不见对方的和解书。
　　啊，我有点想把这个故事划掉了，把它写在这里实在有些晦气，好像暗示着我俩是因为不可调和的理念而决裂一般。有趣的是事实正好相反，事实本身也充满矛盾性的有趣感，这世间少有人因为融洽而分离，人们恰恰总是与其相反——越融洽，就越靠近，互相影响，彼此同化。
　　但如果伴侣不能给我们启迪，而总是应和我们自身的声音，伴侣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说回这个古怪的神话吧，安迪。我想金子一样的事实不会变质，所以让我再议论一下这个晦气的故事：我突然想到，这故事太没道理了——若他们都曾递出一封和书，哪怕不会被对方收到，他们也应该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所忧所愁，哪还会继续维持那种可悲的决裂呢？
　　而且，我又想到，我之后再没在哪个吟游诗人的歌里听过相似的传说。或许那只是我母亲临时编出来哄我睡觉的故事吧！
　　唉，安迪，我刚才又想到你不给我写信的事。我更气愤的想到，你好像从来没给我写过信。我的信盒里已经存了相当一摞手札了，但其中就是没有一封是来自你的。你啊，你啊，多么不懂乐趣之所在。那年我们恋恋不舍地自走廊里分别，回到我的床上我辗转反侧，起来给你写一写东西。第二天你却对我说：我们第二天就会见面，实在没有必要通过这个信盒来沟通。你总是说，你青睐面对面的沟通而非信纸上的交流。不，更准确地说法是你不喜欢信纸上的交流，表达你自己就已经对你难于登天，更何况还要把这表达转化为文字。
　　但你真是气死我啦！你当时注意到了吗？你注意到了。你当时预料到了吗？你预料到了。你想过我会如此小肚鸡肠耿耿于怀，直到刚刚，我在信头写下你的名字，久远的愤怒立刻像昨天冒出的一样灼灼。也许这也是我三个月竟没给你写一封信的原因。
　　啊，我现在感到开心了，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心结。你要在下一封信里就那件久远的事故向我道歉以消除我心中的芥蒂才行！
　　你也得像我解释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写信。在这三个月来，我经常翻开信盒，读信，或者送信。每次总有一丝期待：这次我会不会收到安迪的信呢？总是没有。我承认在今天之前我没把它当回事，今天却突然像睁开了心上的某双眼睛一样，感到愤怒不已。我回忆起你总是这样死性难改，用一些极端的手段逼我表达一些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足够清晰的东西。这实在让我难受，我爱委婉，我爱面纱，我爱事物模糊不清的模样，就像刚才的月亮——现在它未免红得太明晰，缺乏了刚才迷蒙中独特的美——而你呢，恰恰相反，你爱直率的剖白，井井有条的分析，像长剑的冷光一样明亮刺人。
　　唉，你要知道，我写上面那段话的本意是为了抱怨，但写完之后却发现词句自觉地扭了个弯，变成了赞美。真可恶！真可恶！这次我又妥协了。这封信已经写了这么多，不让你瞧瞧反而会令我更加难受起来。不然我真该一直忍着不给你写信，等到你过来求我，或者你误以为我已经对你失去了感情，另寻了新欢，自以为是地默默断了联系，自怨自艾地默默在角落里垂泪，或者心痛，或者被你的孤独折磨，重新落入你忧郁的网里，过你以前过的那种明明处于人群其实却是在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才能满足我复仇的渴望，享受我报复的快意。
　　我想我在这封信上倾泻了太多感情，我犹豫着我是否现在就把它发给你，因为明天我很可能就发现每一行都存在着一个谬误，每一句都包含着一点妄想。那些话语也许只是夜晚和思念混合发酵出的香气中，一个沉醉的意识不清的人发出的毫无道理的梦呓。
　　不过，也许这才是通信的真正作用，传达感情而不是传达思想。思想应该当面传达，感情则可只借信纸。因为思想是冠冕堂皇的，冷酷的，因而它乏味，若没有声音和形体的点缀，了解一种思想对观者是多么大的折磨？啊，嘲讽的是我现在正在讲道理哩！不过我知道，因为阅读者是你，这封信永远不会是乏味的。因为我的字在你眼里永远带着温暖的情谊，不是吗，安迪？
　　安德烈，安德烈，我最亲爱的安德烈，我最心爱的人。忘了我之前那些充满怒火的句子吧，你的黛恩现在置身于幸福的轻云中，幸福是一种淡红色的雾气，让人忍不住微笑，觉得这世上最可恶的人也是最可爱的人。你现在已经变成最可爱的人啦，安迪！
　　你离开时说，也许我们会不再相爱，但我们的心永远相挨，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分离。
　　现在，我要说，安迪，你错了。或者起码错了一半：我会永远爱你。
　　你想知道理由吗，你想要一个论据吗？论据就是：
　　我爱你。
　　你的，
　　黛娜莉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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