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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三回 轻拢慢捻小山调 良夜清辉言可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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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小筑内,循声来到晨间吃饭的小戏园,只见满满当当坐满了看客,那戏台上正演得热闹。小二正守在小园子门口收银两。
奭无晴一把拉过小二接钱的手,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一见是晨间的客人,便道:“哦客官住我们这儿,就不收银两,不收银两了。”
“我走前嘱咐不要让伤者劳累,为何她现在在台上?”
那小二眼神躲闪,见奭无晴拧了眉头,又瞥见她身侧的双刀,连道:“哎呀真不是我们逼她,是她自己要登台的呀!”
“自己要登台?”奭无晴狐疑地盯着小二憋红了的脸,“她何时醒来的?”
“有一个时辰了,醒来便嘱咐戏班子要准备演出了,我将姑娘嘱咐的话都与她说了,劝也劝不住,”小二道,“姑娘不是说出去买药了,怎么会耽搁那么久?”
奭无晴放开小二的手,向园子内走去。
看客们在园子内拍手叫嚷,离台子近的地方还设了木桌木椅,能入座的都是贵家公子,点来果食茶水欣赏戏剧。戏台两侧的坐了奏乐班子,正吹弹得起劲。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奭无晴终于看到了那台子上的戏子:正遇背身一回眸,楚腰蛴领,细眼含露,兰花指勾着绘金小扇,半遮半显红樱唇。雅彩绣茶花散枝女褶子皎如月色,三蓝彩绣凤凰女帔艳似金阳,行缓身慢,语迟声娇。静时复礼,眼不视旁物;动处克己,情不出方寸。台下百人,犹似台下无人,一板一眼皆出于己;乐声隆隆,又若万籁俱寂,无天无地全入妙境。唱词曰:
“金樽美酒莫留憾,月下朱颜青蔓,酒赋瘗花梦晓寒。香罗旋,琼妃散作别时燕。南柯边,云一剪。
鹓班鹭序争着先,不过风影敷衍,王气凋伤莫回天。客身倦,堪堪山河总难全。花开谢,十八年。”
奭无晴在台下看到她,驻足一瞬愣了神,或许是换了身行装,小山调似乎完全没有清早的冷漠和疏情,脸色也不知是不是施了脂粉的缘故,已不复交手后那般惨白,现下的她俨然是个巧笑倩兮的美妇人。声音柔缓,宛如柳风拂过,纵是戏妆,一双含情凤目也如秋波,似乎在看你,又似乎穿透了你。腰身灵活,手脚轻巧,怎么看也不像是两个时辰前受了内伤的病人。
一曲罢了,小山调欠身行礼,眼角若有若无瞥了奭无晴一眼,便在全场鼓掌叫好声中款款退场。奭无晴拨开人群,来到戏台后,正是她客房所在。敲了敲门,道出自己身份来意,只闻一声请进,便推门入内。
“姑娘,这伤还没好,怎的就上台操劳了?”奭无晴礼过,关切地询问道。
那小山调也不看奭无晴,对镜理着云鬓,想是下一目唱其他角儿要换妆,手里或抹脂粉或捻花钿,一刻不闲着,“像你这种名门贵胄,怎会晓得出身泥泞的人是怎么营生。”
“名门贵胄?”奭无晴想,这该不会又是一个纪史派弟子,从自己脸上花纹推测到了自己的身份,“姑娘何出此言?”
“你的衣物用的是南方名丝,材贵量少,如此大片的丝料一气纺成更是罕见,说明你家底殷实;你医术不凡,施术后短短一炷香便可让我经脉平稳,这便不是寻常大夫,应师承高门。更何况,你自己说的,要领我找南天高人医治。南天净地神秘莫测,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你张口闭口皆体现对我伤势的关怀,说明医德也不差,很贴合南天逢患必救的门规。如此说来,你应该是南天的弟子,或者或多或少与南天有关系。”
“若我说不是,姑娘会不会很尴尬?”奭无晴微微勾了勾唇。
“那我便要报官了。”
“为何?”
“你这身行头,”小山调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是偷来的。”
奭无晴闻言大笑,坦言道:“南天弟子处世低调,医患之间重要的也不是各自身份与所属门别。不过既然问我出处,是南天弟子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归了一个不错的门派,”那小山调停了手中的动作,低了低眼,“总比我们这些浮萍野草要好。”
“戏班子在这片热土之上自由往来,虽说八方奔波劳累了些,但可以参访各地风物,熔炼唱词演艺,不好吗?”
“好?”那小山调瞥了一眼奭无晴,“我入门二十年有余,至今不知好在何处。恐每日的营生活计已将我的耐性与冲劲磨没了吧。”
“姑娘当初为何入行?”
“我睁眼一瞬,就是在练功房外的竹林地里的,师父捡了我来,我便吃他的喝他的,跟一群师兄师姐成长起来。”
奭无晴听懂了个大概,小山调应该是无父无母的弃婴,被戏班子的师父收作养女的。虽小山调面无表情,奭无晴却知陈年往事不宜再提,转而道:“姑娘既要营生,为身体故,何不等疗愈后再登台,偏偏要急这一会儿?”
“这台下,有一位贵客,”小山调风平浪静道:“有权有势,可谓是翻手为天覆手为雨,专为听我唱戏而来,如果我不登台,连累的可不止我一人。”
“那贵客不能说通吗?”奭无晴皱了皱眉头,道:“作为大夫,我有责任去跟那人说明缘由,免你苦劳。”
小山调不可思议地看着奭无晴,半晌,只是张了张嘴,又拿起木梳理着鬓角,道:“妹妹,我看你年轻,可别犯浑。”
“怎么?”
“就让我唱完这一天吧,只要这一天风平浪静,就没事了。”
“是什么客人能让你畏惧如此?”
“别问,”小山调起身,走到奭无晴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请,“你不是要诊我的寒毒?酉时这戏也差不多该唱完了,你来找我。”
奭无晴被赶得往外走,又忽一听“寒毒”二字,想起还收了无量行一包据说对寒毒有效的药,将那药包取出放到进门的矮柜上,说自己出门没能买到药,这是从一个朋友跟前拿的,嘱咐小山调试试看这个能不能有缓解。
将奭无晴请出房间,关上门后,小山调拿起矮桌上的药包,打开闻了闻,猛地皱起了眉头。将药包叠好,塞入抽屉,坐到镜前凝视自己的妆容,已是愁云不展,两湾秋波透出冰凉寒意。半晌,眉头才渐渐舒缓,起身,对镜摆出几个开腔的架势,清清楚楚地唱了几嗓,奈何门外宾客哄抬声邀声太大,压过了自己,牵起衣裾,捻起折扇,起势摆架将房内踱遍,眼神犹疑,望着窗又似透过窗,闪闪回回,又觉心中躁动难按,坐回小木凳,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把一张艳俏的脸往浓妆重彩上抹。
酉时,奭无晴按照约定来见小山调,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看着小筑内的杂役们正在帮着戏班子拆戏台,想来这小山调明天就要跟着走了,也不知会不会同意随自己回母亲那儿医治。即便同意了,华御可怎么办,难道要从重州折返回去?天色已晚,奭无晴写了张字条托小二转给小山调,不愿意再在小筑内一人用餐,便向无量行住处走去。
来到小宅,奭无晴看到内里已生了灯,窗纸透亮,隐有人声,便敲了敲门。无量行开了门,大喜,将奭无晴拉了进去。
“奭姑娘来啦?真是提了谁,谁应声就来!快坐!”无量行连忙拉奭无晴就坐,说:“姑娘真是不知道,我哥也刚回来,正在厨房做菜,我呀,方才正将我早晨的劣迹讲给大哥听,你就到了,真是缘分!”
“谁来啦?”一个混厚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同时伴有叮叮咣咣厨具相碰发出的声响和热油的嗞啦声。
“正是奭无晴奭姑娘!”无量行开心道。
“哦?”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走来,端着两盘菜。烛火将他的样子照得分明,他似乎饱经沧桑,粗眉大眼,直鼻方唇,唇上与下巴皆留青蓝胡茬,一头鬣毛般刚硬的发黑里夹灰。眼前这男人做无量行的父亲都够辈儿,怎么两个倒成了兄弟?
奭无晴正盯着来者出神,无量行用筷子晃了晃奭无晴的眼睛,道:“你们,莫不是,认识?”
“哦不是不是,”奭无晴顿觉失礼,站起身冲那男人笑道:“初次见面,奭无晴有礼。”
“有礼有礼!在下留一碗,你既是无量行的朋友,也可以叫我一声大哥,”留一碗让奭无晴坐下,给她递了碗筷,眼神在无量行与奭无晴跟前打转,笑道:“早听这小子叨咕姑娘的好性情,今日一见果然落落大方。这是在自家,多吃菜,甭客气。诶对了,姑娘芳龄啊?”
“喂,哪有一上来就问人家姑娘年纪的?”无量行白了留一碗一眼。
“问完了名姓,不就该问年龄,”留一碗也白了无量行一眼,“我问人家问题,你别打岔。”
“开春便有二十岁。”奭无晴笑道。
“喔唷,那也还小,”留一碗瞥了无量行一样,道:“瞅瞅人家姑娘,二十岁便可仗刀游四海,再看你。”
“我怎么了?”无量行不服气道:“我虽还小,但我会变得很厉害的!我可是纪史派的人!不像你,整天就知道喝酒。”
“噫,不是我和风裳老弟,我看你现在在哪个草丛堆堆里爬!”
“无量行小兄弟很有志气,刻苦用功,定然前程似锦,”奭无晴道,“不过提到风裳兄,留大哥和小兄弟是怎么认识他的?”
“风裳老弟名声在外,性格那么好,人缘肯定不会差,况且他又是个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一日见那无量行孤苦伶仃受人欺负,差点在路上冻死饿死,便为他置了屋子,教了他轻功防身,让他且安生住在此处。”
“喂!你,你这臭酒囊!”无量行涨红了脸,“不是这样的,奭姑娘你可别听她胡说,我,我没有那么惨!惨的是他!”
留一碗刚喝了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喂小痴头,别乱说啊,谁还没有陈年往事啊?”
“他,他是在一家风月之所被风裳救出来的,”无量行抢了话柄不顾留一碗颜面,津津有味地看着奭无晴的表情,恁地想读出点颜色,却见奭无晴用大碗饮水,大半个碗面遮了脸,看不出阴晴,“倒也不是进去救他,而是他因为没钱又喝得烂醉,被人抛出来了,趴在大街上睡得如同死人,天寒地冻地也没人愿意收了他,风裳兄便将他带来我处休养,一休养就是三个月。别说这臭酒囊在龙涎镇有家,就是他有酒楼的营生也要动不动往重州我这里跑,从而才有了如今的我哥俩。”
奭无晴看着眼前两人波折的过往,知道虽他们说得轻描淡写像久远的故事,却不得细追,毕竟不是令人开心的往事。身处乱世,自有小隐于市自得其乐的人们,但若细细察看他们的谈吐气质,不难发现他们早已经受过风霜。
为了让两人不再争吵,奭无晴问道:“无量行和留一碗都是诨名,那么无量行是指无限行路,追求真知,而留一碗,是指留一碗菜给客人品尝吗?”
两人住了嘴,看向奭无晴,哈哈大笑起来:“原你刚刚发呆,是在琢磨我俩名字。”
“无量行正是这痴头为入纪史派自己取的名字,意思呢,跟你刚刚说的也差不多,”留一碗道:“而留一碗偏偏就猜错了。什么山珍海味什么珍馐佳肴都不要,留一碗酒给我才是真。”
“是了,是了。”奭无晴笑,举起碗敬二人。
“我留一碗是个粗人,”留一碗与奭无晴撞了一碗,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是什么意思,奭无晴怎样也不会是个诨名,这个姓好像还不太常见。”
“让没有晴天的日子消散,换言之天天是晴日的意思。”奭无晴道。
“喔,好天气,好立意,”留一碗笑道:“这无晴父母对无晴的希冀可就体现出来了,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不像留一碗。”无量行在一旁撇嘴暗恻恻道。
“也不像无量行!”留一碗一巴掌排在无量行瘦弱的肩膀上,差点把人呼出去,“无晴吃菜,要在重州留多久都无妨,我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手的好厨艺,哈哈哈!”
“谢谢留大哥!”
碗筷交错间,三人的影子在烛光中拉得很长,且歌且笑,卸下心防。无量行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光,吃得饱穿得暖更有人疼;留一碗也形若闲坐风月所喝酒听曲儿,心里藏不住一点事儿;而奭无晴心里的空缺似在隐隐作怪,正是因为从未经历过,疑惑着能否将此刻对应成人间应有的天伦。
约摸是戌时,奭无晴回到清越小筑,见小山调屋里没亮灯,左右寻了寻,皆是无人,正抬头挠脑袋,忽见屋顶上坐着一人,背后一轮银白色满月缀在青蓝色夜幕上,正是小山调。她披着绘银丝黑色大氅,内着牡丹白亵衣,粉妆洗尽,正是初遇时的打扮。托着下巴,不知在思考何事,一双凤眼只呆呆盯向远处。看到了奭无晴,拍了拍屋脊,示意她上去。
奭无晴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小山调身边,蹑手蹑脚地踩着瓦片,生怕脆响惊了入睡的客人。
“在屋檐下找不着你,屋顶的风光别具一格吗?”
小山调不言,也不看奭无晴,静静地看着小筑内的院子,眼神略显疲惫。
“这么大风,不利于伤势疗愈。这氅子太单薄,怎适合冬日里穿,快回房披件衣服吧。”
“不必,冬衣太重,有暖壶。”
挪到小山调身边,奭无晴低头方才见她怀里还捂着暖壶,但托在下巴上的手指已经泛红。奭无晴不由分说将小山调的双手抽开,塞到暖壶上,那暖壶也并不热,大概是在屋顶上坐了有一段时间了。
见小山调并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奭无晴只得换了个话题:“给你的那包药,试了吗?”
“很刺鼻,腥臭难闻,不过是做菜的佐料,凭什么当药使。”
“据说能治寒毒。”
“据说,”小山调嗤笑了一声,“南天弟子也说‘据说’?”
“世间奇药只要还未尽收于南天,南天弟子就要根据很多很多的‘据说’去寻找或炼制。”
“那你是在用我试药了?”
“给你的药叫作‘龙涎蜜’,我自己试过,药性并不猛烈,虽然一开始上头,但却无害于身体,你的寒毒不能拖,如果那个可以帮你先抑制,便用得上。”
“上头?”小山调偏了偏头,看向奭无晴。
“呃,”奭无晴忽然想到自己早上被迷晕,浑身一激灵,“没什么,就是太刺鼻了。”
奭无晴不愿给自己的病人留下自己不懂药性的印象,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小山调见奭无晴并不解释,也幸好自己没有用它,偏过头继续看向院里。良夜清风,两个人比肩坐着,各怀心事。
良久,还是小山调打破了沉静:“你说要带我去找南天高人医治寒毒,怎么个找法?”
“去找我娘,”奭无晴道,“我医术不精,但她行医三十年有余,医术称绝。几日前,她刚刚接手了两例病人,皆是受了寒毒。说实话,其中有一病人带着伤中途离开了,我不放心,得去找他。此番正是要去古舌关,预计今日就能到,不成想途经重州,出了今早的意外。”
“什么病人得你劳心至此?”
小山调一句没有语气的话,在奭无晴听来就像火一样滚烫,瞬间觉得身上发热,吸了一口气,道:
“南天教义,对待病人皆须如此,直到疗愈为止,”奭无晴看向小山调,“故我对待你也会是如此。”
“哦?”小山调挑了挑眉,“加上我,可就是三例了,前两人可都是被今日突袭那人伤的?”
奭无晴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线索太少,没有答案,于是坦言不知。
“那你与那两名病人之前是否有关联?”
奭无晴不知道小山调这个问题从何而来,但也还是说:“事先并无关联。”
“或许的确在他们受伤前关联不大。”小山调笑了笑。奭无晴不知所指,再询问小山调已是闭口不答。奭无晴无奈,只得又换了问题。
“你认识今日那黑衣突袭人吗?”
“我正也想问你。那人是冲你来,我并不认识。我习木元功法,对寒元入侵很敏感,弹筝时远远感到一股强劲气力横扫而来,顿觉不妙,下意识手里就运了功法。”
“今日多谢你相救。”
“我救你,你医我,也互不相欠。”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会招惹是非。”
“武林中,这种事情太多了。可能几天前还是一起喝酒听戏的至交好友,下一次见面就要为各自立场而动武;可能记忆里还是推杯换盏,相与枕藉的交情,下一瞬间就反目成仇,针锋相对。”
“此话怎讲?”
“听了今日的戏吗?”
“嗯。”
“所有戏文皆出于传说或往事,伶人唱得真真假假,也正是将人世真假沧桑放诸看官眼前,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传奇的平淡的,听者听来各不相同。人生在世长如客,却没有一人能作壁上观。人生来有眼有手有脚,便是要循:一双眼看天下局势,一双手握天下机缘,一双脚走天下棋坪。”
奭无晴又想到了秦老先生说书时讲的那句话,虽然已经有自己的理解,却怎样也无法用同样的思路对应进小山调的话,便问其解。
“此话应作无解解。”
听到这句回答,奭无晴越发迷茫:“我越听越糊涂了。”
“便不要理解,不求甚解是为最好。”小山调笑了笑。
“那我便真的什么也不懂了。”奭无晴跟着笑道。
“那样,”言可为看向奭无晴,目光交错间又移开视线,“也很好。”
月色下万籁俱寂,依稀能看到远村的星点彩灯。重州自古以来是天子牧场,无甚人迹。斗转星移,王朝更迭,越来越多的人搬来这水草丰美的灵地,使这里逐渐有了烟火气。重州的夜晚,人们进入睡眠,又让这片古老的热土荡起古朴沧桑之气。
奭无晴想起了什么,偏头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山调挑了挑眉,不知为何奭无晴要突然问这个问题。
“小山调。”
不痛不痒,毫无温度的三个字吐出口,连小山调自己都觉得不真实,手不经意间紧紧地攥了一下,好在暖壶挡在胸前,这个举动奭无晴并没有看见。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曲的名字。”
“名字,对伶人有什么意义吗?”
“名字承载着取名人对你的希冀。”
“你的名字是?”
“奭无晴。”
小山调看向更远处,勾了勾唇,“很别致的名字。阴霾消散,万里晴光。”
“你呢?”
“言可为。”
“言可为,言可为。”
“怎么了?”
“总觉得有点熟悉。”
“你定是想到了西功侯的名字。”
“西功侯?”奭无晴想了想,道:“寇可亲侯爷?”
“是,”言可为看向远处,轻声道,“小山调就是寇侯写的词曲。”
奭无晴这倒是头回听闻。寇侯爷当年叱咤风云,可谓是意气风发,刚正自强的人物,竟也会写出这样颓靡沉郁的作品。
“我这名字,就是师父参照寇侯爷的名字取的,盼我能有侯爷那样的文才,作出好词好曲供后人传唱。侯爷身无半点武学基底,仅凭一张利口游说刹国倏罗的人杰,整个祖汉都可以说凤毛麟角,哪里还轮的上我这种身份的,真是可惜了师父一片苦心。”
奭无晴见言可为妄自菲薄,连道:“言可为——言简意赅,颇有君子立世,一诺千金之气概。纵便无法与前人比高,却也有立世本事,同是一张口,寇侯能退强敌,言卿可唱千古,各有千秋,怎么不好?”
言可为眯了眯眼,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月亮,轻声道:“不好便是不好。”说罢,将暖壶递给奭无晴,起身理衣,一跃飞下屋顶,青丝松散,宛如仙子,在月色之下倾洒一地流光。
站定,言可为回过身看了看屋顶上站起的奭无晴,道:“你不是还要赶路吗,我伤无大碍,卯时出发,先去古舌把你那个病人带回来。”
奭无晴愣住,还没有接话,言可为便负手向客房走去。
看着眼前如谪仙一般的背影,奭无晴不知为何,突然心生一问,喊道:“言姐姐!敢问师承何派武功?”
那背影住在原地,似乎因这个前所未有的称呼愣了神,尔后道:“学戏时师父教的。”言毕,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言可为……”奭无晴呆呆地看着言可为背影消失的地方,手中的暖壶已经冷了。那是一只精致的描画红色手壶,壶面儿上画的是八仙,因为装了水,故而还有点分量,想来也是言可为随身之物。
“小山调……言可为,颜生并没有在那夜跟我提过,更没说过什么会武功的戏班子,但戏里也有武角儿,从小练的基本功也会涉及武功吧,”奭无晴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道:“想来与那无量行留一碗一样,都是乱世里深藏不露,只求过稳营生的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