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教坊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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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天下不太平，而教坊司的任务就是粉饰太平。于是在人们眼中，教坊司就成了统治者醉生梦死，骄奢放纵的淫窟。无数女乐伶人从此源源不断送入宫掖，丝竹管弦拨拉弹唱出一片温柔天地，只为换得天子龙颜一展，抚膺一赞。
总结起来，这是个吃力不讨好，两边得罪人的苦差事。工作做不好皇帝不高兴不发工钱饿死你，工作做好了皇帝荒淫了百姓吃苦了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一起赴京参加殿试的士子们大多都有了不错的去处，唯独我被一脚踹到了“三教九流”中最末的那一等。但这并不能阻挡我努力工作的热情，所谓行行出状元，我始终坚信，凭着我的满腹才情，一定会让天子刮目相看，大加赞赏！
上岗第一天，我仔细地勘察了我的工作环境。本朝教坊司设在了黄华坊本司胡同，离皇城并不远。日落时分，站在官署外的大石头上踮起脚伸长脖子，能够看见三大殿屋脊发出油澄澄的金光。尽管京城的百姓们都将紫禁城说得多么玄乎，可我始终觉得傍晚时分那一大片闪闪发光的琉璃宫顶像极了庙里面老和尚们锃亮的秃头。这个诡异的念头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坐拥佳丽三千的天子倒成了大明朝最牛叉的方丈了。
我手搭凉棚，眯着眼欣赏这一片蔚为壮观的景象，以一个艺术家的敏感暗自细细揣度：那位年轻貌美的少年天子此时是在坤宁宫与皇后忆苦思甜，还是在承乾宫和田娘娘弄箫赏月？
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因为我想起现在无月可赏，而大明朝眼下这光景，也的确无甜可思了吧。我还记得那天殿试时天子明亮狡黠的目光，我站在石头上看到的这些，想必他坐在龙椅上也早就看到了。既如此，他为何还能笑得那么淡定CJ，那么开怀坦然？
我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拍手正准备走人的瞬间突然就悟了。我转过身，目光掠过那一排排灰头土脸的低矮民房，最终还是停留在了那片金光闪闪的寺庙建筑群，心底蓦地就涌上一股莫名的虔诚与酸涩，鼻子一抽，竟然掉下两滴泪来。
噢，或许你们无法理解，可就在大明崇祯元年三月十八日的傍晚，我这个九品芝麻小官站在北京城的一条破胡同里，自信看穿了当今天子心底那份最为隐秘的矜持与伪装，他那难以明言的悲哀激起了我的无限同情与感伤，使我恨不能立刻冲入皇城掏出心匍匐在他脚边含泪大呼一声“陛下”!可除了这一句，我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天可怜见。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搁神宗爷那会儿，正是首辅捧着，娘亲含着，太监宠着的无良时光啊！
我伤心欲绝地摇摇头，一打眼却见两个小厮一脸疑惑地杵在我身后，不由惊得虎躯一震。
“呔！想吓死我啊！”我怒了，“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小厮甲挠了挠头，上前作了一揖，朗声道，“礼部来的大人已经屋里等了您大半个时辰了，着实有些不耐，这才差小的们过来看看……”
我“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撩了前襟拔腿就跑，这礼部可是我的直属上司，还没上任就让长官干等半天，以后我还要不要混了？
我前脚还未跨进门坎，人声已经絮絮传来，“大人屈尊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该死，该死！”待到看清屋内两人，不由一喜又一惊。喜的是，我认出其中一位大人，正是我的同窗好友王宝和，惊的是，我又认出另一位大人，正是我的同窗宿敌赵子恭……
在我陷入呆滞的那几秒中，宝和用他一贯忧伤的目光凝望着我，而赵公公又用他一贯轻蔑的口气冷哼了一声。
“你上哪儿去了，我们等你半天了。”宝和特别温柔，他说，“我们是侍郎大人特地派来给你送官服印信的。”
“下官惶恐。”我嬉皮笑脸地作了一揖，伸手道，“请赐官服。”
宝和努努嘴，“在子恭那儿。”
“叫我赵子恭！”那个暴躁的人儿总爱无端地发火，宝和吓得往后一缩。
“朱大人这一身的绿色，穿起来一定合身。”赵子恭没好气，身后的小厮乙立马躬身捧上官服。我兴冲冲地接过，打开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果然合适，颜色也是美好可爱，没有稀里古怪的花纹碍眼，也落个轻松舒爽。我喜不自胜，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大人。”
赵子恭被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跳将起来，指着我大吼道，“你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你还挺得意的是吧？一个读书人，居然沦落到教坊司来！书院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的唾沫星子溅了我一头一脸，可我不能擦也不能动，“大人息怒，这是陛下钦点的差事，小臣一直深以为荣。想来是小臣的粗鄙不足以居庙堂之高，有这样一个安身之处倒也不错。大家击鼓卖糖，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活法，您去救国救民，小臣就只能在这儿吹吹打打了。”
赵子恭被我噎得说不上话，愤恨地跺地一脚，就差吐血，“枉为读书人，枉为读书人！枉为读书人……”
“读书人也是人。”我继续嬉皮笑脸，“大人您日后要是有需要，下官一定……”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赵子恭咆哮了，“这污秽的地方，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王宝和！我们走！”说完，他呼啦啦地冲了出去。
我和宝和都没有动，直到外面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才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他啊，还是老样子。”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他那是生你气。”宝和道，“你看你，还未成家，手下倒管着一大群戴绿头巾的。”
“这可是个肥差啊。要不了几年，你们这些操心国家大事儿的都得到我门下来要饭。”我看着宝和泛青的杂花品服，“你这衣服颜色纯是纯，就是看着寒碜。那油锅沸水的，你干嘛偏往里跳。”
宝和不说话，过了好久，他闷闷地问，“如果我们都不跳，皇上怎么办。”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着宝和，只觉一股热气直往上涌。我再也无法若无其事，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歇斯底里，我像个垂死的人抓着唯一的稻草，狠命摇晃着宝和，“那怎么办？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宝和不动声色，依旧笑得温暖，“就像你刚才说的，击鼓卖糖，各干各行啊。”
我擦干眼泪鼻涕，傻了几秒，虔诚地问他，“还有希望么？”
“那就要看你的业绩了，这个谁说了都不算，要皇上说。”宝和道，“教坊司和钟鼓司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有机会也多去那边走动走动吧。”
送走了宝和，我一个人在屋里枯坐了很久。我仔细回想着殿试那天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的那篇狗屁文章为什么会被天子看到。
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那篇所谓的“文采飞扬，思辨敏捷”的东西完全是我在离交卷还有一个时辰不到的时候胡乱写就的。我不想当官，更不想留在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我宁愿一辈子呆在家里种田喂猪，然后默默地死去。赴京赶考不过是为了给娘亲一个交代，也为了证明自己十多年光阴没有虚度，以及，满足我那点可笑的虚荣心。我没有任何崇高的忧国忧民之心，也不在乎这一生活得高贵还是低贱，我只是希望安安生生过日子，仅此而已。现在的大明朝，已经支付不起一个年轻人的梦想与激情了。
他是绝对绝对看出了我心里的这点猫腻。
应声出列的那一刻，其实我脚步虚浮，眼神散乱。我天马行空地胡赖扯皮，只是为了告诉他，我真的真的是一根如假包换的废柴。
我在装，我从头到尾都在装。我这人，什么本事也没有，又虚伪又怕死又懒惰，他明明一眼就将我看穿，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留下了我。
士为知己者死，我想，我再也无法做一个没心没肺的流氓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教坊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