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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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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敏儿笑着笑着,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
攥紧的手指打开,里面的瓷瓶咯得掌心通红一片,骨骼微微泛着痛意。
她看了一会儿,小心盖上瓶盖,将东西收回袖中。
心里不觉念起那人的姓名——吴错,无错,好生嚣张的名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亲,才敢为自家儿子取这样大逆不道的名字?
这人名听起来有些熟悉,但葛敏儿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便只当是自己病了太久生出错觉。
心神久违放松——毕竟已经下了决定,余下生死皆由天,不由人。
昏沉沉睡死过去,中间迷迷糊糊仿佛听见有人惊叫,然而身体却像是被魇住,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灰色晦暗的记忆从背后将她死死往下拽,窒息感像故事里的暴风雨,掀起海浪把整个人兜头淹没……
再醒过来时,人已到了新的地方。
吴错将带她离开的过程说得含糊,只告诉葛敏儿,旁人都以为她是夜里出游,失足跌落山崖,后续如何处理都未曾细讲。
有些事情不便跟一位闺阁少女详叙,总担心吓着她,葛敏儿只当是涉及到什么人手隐秘,也没有多过问。
从此以后,京城外的某座小山寨里,多了一个叫敏儿的姑娘,京城葛家为二女儿办了场葬礼,张家失去了一个未婚妻。
日子还是一样过下去。
葛敏儿身子骨被药坏了,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勉强下地。
吴错是这儿的领头人,寨子里的男女老少对他信奉如神,对敏儿这样被他带回来的姑娘也见怪不怪——他们都是被他救下的。
此地条件与葛敏儿原来的家庭简直天差地别!光是烧水困难,不能每日沐浴这件事,就让她险些窒息!
不是小孩子了,自己选的路,咬着牙也得走下去!她没别的本事,就是有一股子执拗的劲儿,都说笨鸟先飞,普通人努力,也总能后来者居上!
吴错对此是很欣赏的。
虽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是救下来的人是努力上进认真生活,还是白吃白喝摆烂偷懒,在他心里区别还是挺大的。
他一高兴,就经常跑过去鼓励她——吴错看得出来,这姑娘很需要别人的认可和掌声,既然带她离开,物质条件暂时没法提升,精神条件总是要尽量满足。
葛敏儿努力学习,生活虽然艰苦,精神头却比之前寻死觅活好的多。
她有自己的长处,凭借着算账的本事得到了旁人的尊重和夸奖,还能跟着其他女孩子一起练武强身——虽然体质问题,导致成效不大,却让她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
而且,这里许多人的过去都比她苦的多。
寨子最初的人是杀官避祸逃出来的——同一个村子同一个姓氏,邻里乡亲互相帮衬,被欺压是一起,反抗是一起,逃跑也是拖家带口,能跑得了多远呢?
好在路上遇到了吴错,他长期游历在外,比村子里坐井观天的人们见识更多更广,只让他们不必逃跑,分开寻些隐秘点的地方,藏一阵子也就够了。
官员欺压百姓,百姓暴*动打伤兵卒,都是“不会”发生的事情,远的都没人吱声,何况天子脚下?就应当圣明高照,眼前无饿殍,家家有余粮!
谁敢跟皇上挑明白,说你眼皮子底下天天有人饿死,远处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没人敢明说,自然就随便扯点罪名按头上,暗地里把人处置干净,讲究的就是快狠准,拉锯战是万万做不到的。
区区一个小吏,动用兵卒势力有限的很,躲上十天半个月,再离远点,也就碍不着什么了。
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又因故土难离,众人便挑了近处的山安营扎寨,在此常驻下来,奉吴错为主。
吴错不是个烂好人,却实在是个善心人。
他曾救过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青*楼女子——此处的许多姑娘皆来自那里,在他口中却没有鄙*夷,只一句“苦命人”,道尽了酸楚。
被权贵欺压的学子,被官员欺压的商人,被豪强苛待的佃户……他那一身好武艺,是从没有白白荒废的。
这样看来,她的苦,在旁人的苦,他的善面前,实在渺小如尘,难为他把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还是愿意拉自己一把。
最初葛敏儿对这地方很不喜欢。
直白鄙陋的话语,粗鲁无状的举止,糟糕透顶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氛,一无是处只能躺着床上的自己……刚醒过来的前几天是真的后悔,只差日日以泪洗面!
可人与人的情分总归是相处出来的,抛开那些身份礼仪,撇下自己的偏见和滤镜,时间长了,一切清浊分明。
葛敏儿乐于去为吴错做事——本质上,她是为自己做事情,图的是自己高兴,别人也圆满,双赢的局面。
安宁的日子持续并不久,自打不久前一支起义军的消息传来,吴错当着人还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背地里却总是愁眉不展。
这时倒显出他过去居安思危,号召大伙儿强身健体的好处了——好吃好喝,每日操练,除了个别体质不好的,比如葛敏儿,余下都是男女皆兵。
不求什么富贵荣华,好歹图个平安稳妥。
吴错加大了操练力度,白日拉着人频繁议事,夜里还要执笔,费了不少灯油。
初见时说话不太靠谱,还有点啰嗦婆妈的人,现在看着他就感觉十分的安心,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
那些大事暂时不用葛敏儿操心,她还只是个新来的人,不久前才把手里头的账面理顺——仅限于这个寨子的钱财支出。
实际上是入不敷出的状态,只是每个月总有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财入账,维持着收支平衡状态。
葛敏儿很懂事的没问。
吴错有其他资产是很正常的事,他不是那种救完就不管后续生活的人。
在救人之前,自己要有安身立命的资本,这一点上,他显然很拎得清。
包括在用人上,也并非随意就将事情托付——考核能力,考验忠诚,都是必要的环节,稍有差池,则满盘皆输。
故而他只给她一部分账本,葛敏儿丝毫不觉得生气。
她勤勤恳恳做着自己的事情,板板正正一丝不苟,努力学习汲取着知识,从旁支边角,慢慢离他越来越近。
而不是像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停留在原地,只能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背景。
大家都在努力,葛敏儿已是勤奋中的佼佼者,而吴错除去勤奋之外,天赋还高,偶然她进门见他小憩,于梦中仍锁眉呢喃:“看老子卷不死你们……”
她难解其意,只觉颇有趣味,下午汇报时问起,得到他有些难为情的反应。
吴错挠挠头,“呃,这个‘卷’是努力的意思,你们努力,我总要比你们更努力才行。”
现代工作环境下的某些特定字词,在古代环境里解释总少了点趣味,吴错没法解释太多。
葛敏儿看他为难,善解人意的不再多问。
吴错面对姑娘的温柔退让,自己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你想听我讲点别的吗?”
她望了一眼对方桌上越来越多的书信,温声道:“你不妨先休息?等空闲下来也不迟。”
其实她自己也来去匆忙,脸上尚且残留着疲惫之色——人前想做到游刃有余,背后就必然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尤其是她过去所知所识相比外界天地何其渺小?可她硬生生凭借着一股子韧性坚持下来!
就像她当年冷静地一步步谋划自己的死期。
就像她曾经赌上全部,随着一个陌生男子离去。
换了任何一个姑娘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都会忍不住烦躁不安,可她还是这样,忍耐着自己的情绪,下意识先为别人着想,语气至始至终都是温柔和缓的。
素日随和体贴的姑娘,亦有刚烈决绝的一面——或许正因为压抑的太久了,反弹起来才格外厉害。
“你……该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
他支着头看她许久,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实在叫人不解。
葛敏儿停下正在泡茶的手,朝他睇来疑惑的一眼。
吴错忽然便笑了:“你分明是想听的,以往我讲故事的时候,总听的那么认真,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那个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的像天上星星。
葛敏儿颇觉无奈,“体谅你身体倒也是我不好?”
他摇摇头,“我们俩一年到头见面的时间才多少?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总该趁着机会做些自己想做的。你体贴是好事,只是别总想着别人,也多顾及自个儿。”
葛敏儿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首斟茶。
自打两年前,因起义军之故,朝廷开始严查各地,大家便换了据点。
他各地奔走,扩充实力,与人结盟;她则渐渐接手了他手下的商路,从大门不迈,到各地行商,顺带收集信息,埋下暗桩——换作上辈子,大概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可如今已经习惯。
与此同时,或许也习惯了回到某个人的身边。
她思绪纷扰,不知不觉竟将茶斟满,发现时心底一惊,握壶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也恰如她此刻的位置,进退两难。
吴错太熟悉她的性子了,即使在外面这么久,其实也没变成雷厉风行的模样,还是温温吞吞的。
只是凭着仔细认真,坚持得有些固执,自己以身作则,这才让手下人慢慢服气。保持本心不移,竟也在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商户手里挣出一片天来!
厚道人有厚道人的活法,没必要强逼着她去变成旁人眼里该有的模样。
她本来就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像现在双颊绯红,捏着壶柄不敢动弹的尴尬样子,就让吴错忍不住愉快的轻笑起来。
葛敏儿听见他笑,愈发羞恼,用袖子掩了半脸,一双水眸自那轻纱下轻轻嗔他一眼。
仿佛一阵电流从尾椎骨窜起,吴错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耳后脖颈也泛起微红,他咳了一声,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有点想借机碰碰小手,最终还是很谨慎地没有碰到她分毫。
手里没了东西,倒解了尴尬,葛敏儿有点费力地思索着他之前说了些什么话,细细一品,脸色越发红润。
“我……也没有不顾及自个儿,只是……只是见你太累了……还说我呢?你也该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哪有趴在桌上就睡着的,这秋冬之际,怎么也该加件衣服……”
越说声音越小,她脸上神情讪讪,似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界,却也没法收回来。
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包括过往那些顾虑,一重重的锁链将她与人隔开,是吴错绕上八百个心眼子也想不到的,他只会望着她发呆,像只呆头呆脑的大鹅。
一时间没人作声,葛敏儿在这越发诡异的气氛下连站也站不住,恨不得当场夺门而逃!
最终几乎是要哭出来,她细着声颤颤巍巍问:“说正事,可好?”
吴错醒过神来,倒是很想说“不”,可惜面前的姑娘面皮薄,经不住逗,怕是一个不小心过了火,真把人惹哭就不好了。
“好,咱们说正事。”
说起正事来,葛敏儿脸色很快恢复正常,肤色由红转白,却不像以往在闺中时不见天日的苍白,反而多了些风霜沧桑,眼镜明亮有神,打眼望去尽是生机。
人自信了,说起自己的事业,话语里都是底气,没有半点畏缩羞怯之态——她并不讨厌自己这样的改变,吴错也不讨厌。
他有种自己养了一棵树的奇妙感觉。
初见她时,她还是幼小脆弱的嫩芽,尝试着打开那保护自己,同时也关住自己的玻璃罩子,为此不惜撞得头破血流,拼上一命也不肯回头。
他将她带回来,给阳光雨露,扎篱笆木桩,直到她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她在他身边相伴了好些年,并肩前行,相互扶持。
吴错以为这样的默契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大业将成,直到她放下心结,他们会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幸福地在一起。
——直到有一日,她在他面前咳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