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六次 ...
-
之后呢?
在愿意听故事的小孩的睡前故事环节里,孩子总会在讲述者停顿的空隙里抬起头,脆嫩地询问,眼里全是好奇。
然后呢?
快乐王子的宝石帮到他了吗?
小锡兵的腿怎么办?
勇敢的三王子找到办法了吗?
狐狸后来见到书生了吗?
闻理坐在床头灯的温柔光线里,默默喝下一口提前倒好的水,回答闻晓的问题,继续将故事补全至完整。
故事好像会有讲完的一天。
可她这狗尾续貂、甚至狗尾续狗尾巴草的冗余人生,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高一三班有两个学习成绩破格的同学。
一个日常看书做题背书,一个……日常摸鱼。
那个摸鱼的考得还总比勤恳的高,真是没天理。
那个摸鱼的还格外好看,更没天理了。
这个格、外,是字面意义的,破了格的好看。
就像食肉目里混入了一个麻了随便吧的食草目,像达芬奇的作品展里混入了莫奈,像五彩缤纷的马克龙色系里冒出了鲜红线条,一种格格不入的、静默矛盾着的美感。
她几乎是走入教室的所有人对教室的第一印象。
如果细究这份吸引力。
会发现这与她的五官、穿着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难以统一标准的神态动作以及,气质。
还有一种不可见的、第七感的颤动。
仿佛她的存在就象征着某种人类的追求,某种具象化的此前难以描摹的概念。
看见她想不起鲜花、清晨、烟火与水果,反而是老人、小孩、少年、柔和、冷漠、死亡、活着与极深、极深的缝隙。
像从世界上强行拆卸下的零件再安装,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可能。
她的身影映在日常的生活里,就像生生撞开了平滑的每日的表壳,露出了其下的峥嵘来。
而这是一瞬间的,她在一瞬间破开表象,又在一瞬间合理化了这非正常,划开肌理长出异物的速度太快,快到意识察觉不出异样,只望着这个“房间里的大象”怔然。
移开视线吗?
当然可以。
继续看下去吗?
当然要看下去。
参加完倒背如流的开学仪式,闻理来到她随意选定坐下的座位,翻开了然于心的教科书,随意地选定一部分,拈笔写她感兴趣的方向。
排队分座位,高一的同桌与她再度落座第一排。
她的表情与前几周目差别略大,她望过来,犹犹豫豫:“我叫席书书,以前是三中的,你的名字是?”
闻理侧了下头,眼睛习惯性地与对话人对视。
通过对神态的捕捉以及对对她的了解,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这位十五岁的高一同桌,正在紧张。
以及在她侧头的一瞬间,经由同桌的瞳孔运动,她确信,她的同桌在惊艳。
惊艳?
自己冲破隔膜改造自己的时候难不成换了个头?
记忆飞快地调出下楼时楼梯转角镜子中的影像,没有,脸没有变。
她思考着、分析着,选择了一个笑容来安抚不知为何紧张的同桌。
“闻理,十四中。”
席书书的表情仿佛是被一个梦境亲吻了一样,她眨了眨眼,像以此确定这不是幻觉。
“天,你好好看。”她说。
“?”
“我可以叫你理理吗?你可以叫我叔叔,反正他们都这么叫。”
情节回来了。
“书书。”她并未将轻重音分开,格外规致地念出这两个字,还原了父母起名时没深想但认真寄托的亲昵。
席书书听见同桌唤她的名字,落地有声的清润柔和,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名字念出时的唇形是这样的宛若亲吻。
闻理站在公交站牌后,空荡荡的书包悬在身上,踮脚、站稳、再踮脚。
一抬头:“爸爸。”
好陌生。
喉咙深处冒出的声音,身体惯性的发音习惯,先重音再轻音,带出利落的依赖与甜。
“走了走了回家。”死去又回到年轻的人皱着眉,穿着他这段时间喜欢的T恤,抽出的烟又放回烟盒,同女儿说话。
在看清闻理的同时,是一个短暂的惊讶表现。
惊讶。
看来确实和十四岁的自己有太大差别了,在早上快刀斩乱麻的调整里,闻理调整最多的便是脑部中枢,扩展其正常阈值范围。
她试着找回前几周目时的神情。
不行。
找不回来。
失却十四岁的自己真正的感情,失去了那些琐碎的细小情绪,闻理难以调动身体从前神态动作的肌肉记忆。
算了,视线落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上,她试探性地展露出一个笑容,肌肉带动嘴角向上,适当放松眉宇,如果可以的话,眼睛也轻弯。
“高中下课好晚啊。”她说。
第二天,从陌生的、流回自己手里的房间走出,站在这个荒废过了的、回到过去的家里。
厨房内袅袅水汽,油烟机嘈杂,熟悉的身影松松套着睡衣,顶着睡了一夜凌乱至极的头发下面。
闻理站了站,发觉空手能画出这一幕的自己没什么睹人思人的必要,拐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仍旧陌生,湿漉漉的眉眼堪称冷僻地与镜中人对视,也不是冷僻,沾着水的手指抵上镜面,本应青涩的五官再度放大,唐突撞出其下的异质,她低声嘲笑:“哈,你在看谁呢?”
轻慢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碰撞着,无人应答。
叫醒仍上幼儿园大班的闻道,相似的、毫无变化的场景再次演完。
她站到了开学第二天的校门前。
晨起与母亲视线相对的一瞬间,闻理默数着呼吸,等待着。
半晌,母亲拧眉看着女儿:“有那么累,上一天高中精气神都没了?”
“你胡说,”闻理揉了揉刚刚还在问她开学体验的闻道的头,相当认真地咬字,冷静地感知到心里没有任何波澜,“我第一天上课可开心了。”
果然。
她并不真诚地叹气。
她仅存的、少许的连结和与之伴生的情绪波动消失了,伴随着上一周目的经历化作烟尘消散了。
她支离到最后的破碎容器盛着她为数不多的情感,在容器崩碎的那一刻,那些正常人的悲欢汩汩流走了。
她抽离地、高高在上地审视自己,宣布再也无法入戏的噩耗。
人的一生只承受得起一次这样完整的死亡,其后留下来的、即使被捕回世上的幽魂,好像也不再可称之为人。
我还有共情能力吗?
坐在车后座的时候,闻理环着闻道,随意绑好的潦草马尾微微晃着扫过后颈,闻理闭上眼,回忆那些曾让她有所触动的场景。
生离死别的惨剧、生活里温暖的细碎场景、美好易碎到让人落泪的爱情……
她可以逻辑推理得到微末的呼应,只是身体或心理没有任何反应,比上一周目更糟的,是完全没有产出,如同榨干净的海绵再挤不出一滴水。
再努力一点,可以回想起曾经经历对应情绪时的状态,飘忽的、不确定的,一点温暖或疼痛的余韵。
应该够了,闻理堪称麻木地想,这样就可以做出正常的反应了。
*
太怪了,闻理无法理解自己连一个人吃饭都做不到的这一周目,表示关注的仅是同年级同学的视线太多了。
她盯着昏暗食堂的地板砖思考,没能找到除开时间以外的解决措施。
差别很大吗?她望着卫生间洗手池的镜面,明明她已经尽量用演技弥合不同了。
五官线条流畅和谐的少女,忽略眼神会显出几分幼态娇憨的无攻击性长相,她的外貌是六周目如出一辙的无情绪。
谈不上美艳清纯、当不上温柔锋利,是她曾经很满意的像云或像雾的,只是存在着的好看。
不过现在。
她认真端详镜中的自己,回忆里浮现出过去的对镜自照,区别横亘在过去与此刻之间,难以一语带过地自我欺骗。
闻理望向镜中人,镜中人回望眼前人,两处视线相对。
是毋庸置疑地、不该存在的与世脱离。
死生幻境里的怪诞被带到此处,不该存在的怪物曝露在阳光下,她扬起一个极为冷漠笑,模仿着人嘲讽时的眼角眉梢,真是个怪物。
因为是阐述事实,因为她确凿没了情绪,这样侮辱性的宣判激不起任何水花。
就这样吧。
闻理其后掐着W市疫情发生的点发出了预警,认认真真地引起国家机器关注,还没高考就半只脚迈进了国家部门,以一个可怖的大预言家身份。
学业多少受到影响,被连根端到研究部门高度保密,学习形式与前大不相同。
然后因为“停止”了学业回到了高中校门前。
果然没查出任何进展,她那短暂的像地动仪一样的周目到了最后,还是没有查出任何使她异于常人的诅咒。
由于没有死亡的缘故,那个力量顺滑地将她遣返回到了2017,并没有提供它荒诞的唤醒服务。
不过,闻理踩在炙热的地砖上。
回忆起上周目最后,只能几个电话联系的父母语气里的失落,决定不再做这样的尝试。
零落的碎片没能盛起情绪的波澜,他人蜿蜒的情绪淌过一地狼藉,带出仿佛唇亡齿寒一样的条件反射。
他们会难过,那就不做了。
即使这些曾经不同的人现今除却不一样以外,已经没有任何足以证实不一样的心证。
闻理依旧不愿他们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