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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从前的故事(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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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天骏再见詹臣,就是他这副被吊着、不省人事的样子。
“詹臣!阿邻里!”卢天骏冲进牢房,推开那些刑讯人员,手脚颤抖、慌乱地想把他放下来。可越心急,手越抖,越不得其法。
陈济南命人帮忙将詹臣放下来。他看了看詹臣的脸色,说:“看样子,已经很难活了,送方便医院去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卢天骏已经背着詹臣冲了出去。他暗叹一口气,随后对刑讯人员说:“把口供送到我办公室去。”
“是!”
城西方便医院。“医生!医生!新凤!见怡!快来帮帮我!”卢天骏几近撕心裂肺地喊着。他脱力到,甚至没办法走到病床旁边,只能将詹臣放到地上。
“詹臣?”
“阿臣?”
几乎所有志愿者都围了过来。医生摸了摸詹臣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最后摇摇头,“无力回天了……”
“阿臣!”伍见怡握住詹臣的手,趴在他身上痛哭。
其实詹臣还有点意识,只是睁不开眼睛。
他的脑海思绪万分,一会儿一再重复问自己那个问题:你后悔吗?一会儿,他又仿佛能听到方便医院里嘈杂的声音;一会儿,他又像聋了一样,只能听到一阵耳鸣的盲音;再然后,拨开迷雾,他听到了伍见怡的哭声,清晰,持续……不知怎么,他就突然想起了从前。
有时候,他怀念伍小姐以前的样子,没有受过伤的样子,他也想伍少爷,昌盛,谷裕……
他怀念初遇那年码头炎热的天气,波光粼粼的江面,也怀念柳老师天井纯白的茉莉花,怀念劳动学院仲懈先生讲课、振聋发聩的声音……
此刻,他的回忆就像光怪陆离的走马灯,以前的一幕幕让他忍不住流眼泪。
他用最后一丁点力气,张开眼睛,但眩晕让他还是看不清伍见怡的脸。
他听到伍见怡在哭,他想握住伍见怡的手,却只能微微动动手指。伍见怡似有所感,看着他,用手轻抚他沾染血迹的脸庞。
“阿臣!阿臣!”
詹臣突然再吐出一大口血,他的呼吸越发沉重。他也仿佛似有所感。他最后流着眼泪、笑着、缓缓对伍见怡说:“再见了……小姐……”
便……再也没办法思考了。
“呜呜……詹臣!”伍见怡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恸哭不已。
卢天骏瘫坐在地,愣在那里,似乎无法面对这一切。
詹臣死了……那个不仅仅是邻居,不仅仅是朋友,不仅仅是“仇人”,有时候甚至是他的方向,是他的榜样的存在……他可怜的邻居……他的朋友就这样死了……
主雇一场,伍见英给詹臣买了一块墓地。下葬前,他们在殓房前举行简单的仪式。伍见怡跪坐在地上、头倚棺材哭泣,蒲新凤默默流着眼泪安慰她。
卢天骏站在棺材头前,隔着棺材板拍了拍,红着眼睛,哽咽着,笑着说:“没想到让你走在我前面,真是惭愧……阿邻里,一路走好……”
之后,还陆续来了几个与詹臣交好的方便医院救护队志愿者和仓库小弟们。
伍见英、伍昌盛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伍昌盛悲伤地说:“少爷,我突然才想起,我们和詹臣认识有十年了。”
彼此相识的时间,占据了双方将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正是最青春的年纪。
“到头来,还是个笨蛋……”伍见英红着眼睛,喃喃地说。
蒲人凤依旧坐在往常的地方,门廊旁的一角,远远看着那边。茶桌上有瓶酒,是下属照常为他准备的,但他今天却没有了喝酒的心情。
他缓缓将酒倒光,只留最后一口,再一饮而尽,敬这位还没有“资格”做对手的“死对头”。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下起雨。潘俊元撑着伞,敲响詹臣家的门,开门的依旧是卢天骏。
“你好,我找詹士霆。”
卢天骏双眼布满红血丝,看起来很憔悴。他没说什么,只做了做手势,示意他进来。
进到客厅后,卢天骏说:“我邻居他……走了,下午下的葬。”
潘俊元呼吸一滞,眼睛瞬间红了。
“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想找一张他的遗照,但无从下手,你要上来看一看吗?”
说着,他转身上楼。潘俊元跟着他上去。
与其说整理詹臣的遗物,其实卢天骏只不过是一直坐在詹臣的房间发呆。
詹臣房间的东西不多,桌子上有还没收好的书、报纸、草稿纸。
卢天骏看到了那份转载《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的报纸,他的那份在他的房间,那么这份,就是詹臣自己买的。
还有一份手抄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字迹笨拙……他把它抄了一遍。
看到这,卢天骏就想哭,他坐在那里想了很久,一直在揣摩当时詹臣是怎么想的。
潘俊元看到那份手抄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以前,大概心里面并不是完全认可我们。”
他缓缓地说,“虽然会旁听学院的课,但我们要组织活动时,他总是目光闪躲,会看向别的地方去,要么躲到走廊外面去,所以我们从不问他要不要参加。但这一次,我们问了,他不知怎么,就答应了。
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但要是拜托他帮忙,他从不说二话。
我们自活动以来,一直拜托他帮忙认领方便医院同学的尸首,他从无怨言。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一个敢于担当的人,一个真正有良知的人。”
卢天骏一边听的时候,一边打开了一本薄薄的、有裂纹的黑色封皮的本子,上面是一些人名和日期。
他不认识上面大部分的名字,只认识其中一个:尤志山,一九三三年九月三十日。他在他们之前的对话听到过这个名字。
往上,写的是:仲懈先生,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猜,这是一本劳动学院死去师生的名录。
潘俊元认出了上面的人名,痛哭出声:“上面……都是我们同学老师的名字……”
“真是了不起,阿邻里……”卢天骏眼眶泛红,喃喃自语。
他提笔,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下詹臣的名字:詹士霆,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三日。写完,他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但很快,他擦干眼泪,对潘俊元说:“接下来,就由我为诸位提供帮助如何?我也和方便医院的人熟,需要我去方便医院,我就去方便医院,需要我上街游行,我就上街游行……
我还自费购入了一套二手的印刷机,可以帮你们印刷传单,我还写了好几版讨伐□□、讨伐国民党的文章……”
说着,他冲到自己房间拿出那几份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塞到潘俊元手里。“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出一份力!”
潘俊元通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他身后房间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新青年》和鲁迅先生的肖像画,震惊了,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谷裕目睹詹臣被抓,一直心神不宁,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偏偏,现在是特殊时期,全国抗日救国运动声势浩荡,他那一小队人被安排驻扎在警察局,随时待命,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次游行抓人,不小心误杀了几个老百姓。百姓的家属聚集了一帮人堵在警察局门口,势要讨个说法。
不久,一个级别较高的国军军官在警察局局长的陪同下走出来,他腰间别了手枪,说话时故意双手叉腰,将腰间的枪套露出来。
他喊着说:“误伤在所难免,但是这次,我们剿灭了几个□□,为我党做出了杰出贡献,理应被宽恕。
要怪就怪被误伤的人,没有及时躲开,下次,见到街上派传单的人,记得躲好,不要跟他们接触,再被误伤,就别怪我们了!至于死掉那几个,谁知道是不是和□□一道的,我们不追查已经算客气了。
如果不是,请你们自己拿出证据,到警察局登记,我们会上门搜查,确定不是,警察局再赔你们一笔钱。就这样,都回去,都散了,再闹事就当□□处置,通通抓进去坐监!”
这一番言论自然引起众人不满,引发冲撞。谷裕举着枪和同队的其他人挡在那军官、警察局局长面前,看着警察拿着警棍镇压手无寸铁的百姓,耳边全是叫嚣声、惨叫声、哭泣声,仿佛感同身受。
他眼睛充血,手指发抖,恨不得立马扣下扳机,把盛气凌人、神态狰狞的国军军官和警察都杀掉。
这一刻,他的出身,他早年的经历,都在鞭笞着他的良心。他也是平民出身,但现在,他却站在了平民的对立面,成为了国军的帮凶和刽子手。但他还是不敢做出出格的事,他是胆小鬼。
换岗回去的路上,他看到百姓在街头挂起的横幅:养兵杀百姓,政府食人精。虽然很快就被路过的巡警扯了下来。
谷裕想着白天的事情,晚上一直睡不着。他起夜去茅厕的时候,听到有几个人在暗处小声商议:
“我们逃吧,我不想再打自己人了。”
“今天那些人,可能就有其他队的人的父母亲人……”
“真是心寒!”
“现在北方打得正火热,□□却还让我们打自己人,我想我们接下来不是继续留在这欺压自己百姓的命运,就是调到前方填线打自己人的命运,真是操蛋!走吧,我回老家去,回老家,我至少还能守着我父母!”
谷裕走过去,毫不犹豫地说:“也算我一个!”
……
“后来,当然是被抓了,当逃兵失败了。”谷裕自嘲,“在靶场被枪毙,以儆效尤,我就是这么死的。
当初加入国民党军队时,还信誓旦旦说当兵总比当土匪好。结果呢,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穷途末路。但我又有什么脸面好抱怨的,当初就选错了路,死了也是活该。”
顾晓怡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泪,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越擦越多。谷裕看她哭得太厉害,不得不用法术“让”她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