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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多遗憾,常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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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而有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越过干枯的树枝,落于道边残雪上。
被踩脏的雪融化了,把污迹都摊开来。
我觉得我也要化成那雪水了,在妈妈温暖的怀里。
妈妈的怀里很温暖,可是还是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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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来,铁门晃动,电话拔打的“嘟——嘟——”声音。
“是不星还没起床啊。”爸爸叹了口气,语气里不抱有什么希望的样子,“先去车上等着吧,别把想想冻坏了。”
——我的小名叫想想,虽然有点拗口,但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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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车座上发呆,数着老爸拨打电话的遍数。
也不多,第十三通,电话终于被接听。
“这么早打什么电话?”是爷爷的声音。
“爸,我带小时和想想回来过年。”
“哦,”他说,“我叫你妈过去开门。挂了。”
妈妈和爸爸爸面面相觑,有些茫然。
我也有些惊讶,居然什么也没多说就让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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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吃这么多做什么啊,真是浪费。”
“放在那边的那箱奶别动啊,那是给我孙子小奋的,男孩得长身体。”
“那个谁谁家真是太不像话了,一个女孩子天天在外面疯跑,哪有个女孩儿样啊。以后谁家会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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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来了啊,快进来看看爷爷又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想想多吃点啊,奶奶特地给你做的。”奶奶笑容满面把盘子往我的方向推,“这个年纪正长身体呢,多吃点。”
“还想吃什么告诉爷爷啊,爷爷去给你买。”
“小男孩多出去跟别人玩玩儿,别整天躲在家里,跟个女孩似的,像什么样子。”
“看奶奶给你做的棉袄,想想可别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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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啊,耳膜要被这些话冲破了。
从厨房里传出来的一股奇怪的中药味道越来越浓郁,苦味浸到了脑袋里。
“不说这些了,喝几碗酒吧。”爷爷说着,拿出了一个小酒杯倒完酒后放到了爸爸的面前。
“爸,我晚上还得照顾想想…”爸爸犹豫道。
“怎么,我这个爸想让你喝两口的不乐意了?孩子她妈不会照顾啊?胳膊肘天天往外拐……生你养你到这么大……到现在我说句话还不如一个女孩重要了?”
爸爸轻轻呼了口气,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哦,对了,还有个东西。”奶奶站起身来,向厨房走去过了一会儿便端着碗回来了,放在妈妈面前道,“我给你熬了补身子的药,这几年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多补一补,争取明年生个儿子啊。”
我看到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她放下筷子,想要起身离开。
“等它凉一凉就喝。”
“还没喝呢,别走啊,坐这儿看看电视聊聊天。”
奶奶站起来,伸长手拽住妈妈,“熬汤的东西可贵着呢,喝了对身体好,我自己都会不得买这么好的东西。”
我可以把碗打翻吗?好难闻啊,好苦啊。我的头好晕啊。
我是想的,可是我动不了。
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那碗黑色的汤药上弥漫的白汽,一点一点地变淡,逐渐消失不见。
浓稠的黑色是身体陷入的沼泽,消散的朦胧白色变成了枷锁,锢住了四肢五脏六腑,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那黑色被一个女性老人端给一个女性年轻人,被一口、一口吞咽。
我可以把碗打翻的,为什么不打翻呢?
那日过后,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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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除夕这天,大伯带着还奋到了。
还奋便是那个比我大四岁多的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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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的年龄差,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那时,我几个周大时便被送来了奶奶家,与快要五岁的还奋一起被奶奶和爷爷一起照顾。
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看看动画片,搭搭积木,也不会有什么矛盾与隔阂——毕竟都那么小,谁也不需要谁特意照顾,格外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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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盯着鞋看,不敢看大伯他们一家三口。
“想想,快跟伯伯、伯母问好啊。”爸爸摸了摸她的头,道,”还有你哥哥。”
她这才抬起头来,诺诺地开口问好。
“她不太爱跟人说话。”爸爸对大伯笑笑,“内向。”
“小女孩嘛。”大伯说,“都这样。”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我终于明白,我曾经向往的理所当然,也是性别刻板印象。
为什么都这么说呢。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我的性格并没有什么变化啊,只是性别不一样了而已。
女生有很多外向的、活泼的;男生也有很多内向的、安静的——因人而异,而非因性别而异。
无论什么性别,都可以喜欢蓝色粉色,都可以喜欢琴棋书画,都可以学文学理,都可以精心打扮或者随心所欲,都可以在所在的领域如星闪耀。而不是“你是女孩适合什么”“你是男孩应该怎样”。
每个人都一样,难过了可以流泪,开心了可以大笑,生气了可以计较,愤怒了可以发泄,而不是“男子汉不能流泪”“女孩子应该收敛”“男孩子应该豁达”“女孩子应该温柔”。
为什么一定要刻板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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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轮转,冬春夏秋,大半年后,我被送去了幼儿园。格格不入的第一个地方。
上过不久后,我跟妈妈说,我可以直接去上小学的,我不想去幼儿园了。
可是妈妈说,你要跟别的小孩子一起玩,你要合群。
或许,后来,妈妈也会后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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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在信息并没有多发达的时代,为什么那么小的小孩子也总会做出那些举动了。
只是在模仿而已,一切都那么地理所当然。
无经地义地掀起她的裙子,当仁不让地将我的反抗告诉禽兽,义不容辞地把她绑住,他们对脱完她衣服的老师顶礼膜拜。
他们说,穿裙子就是该被人看的,他们说,穿内裤阻挡了视线是不要脸的;他们说,她犯了错误,就该示众的——男孩子要勇敢行使自己生来便有的权力,所有人都会支持他们,女孩子该默默承受,要听从高一等生物的命令,承受她们应当承受的,莫要不自量力地破坏规矩,否则该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目光是强腐蚀的化学药剂,所及之处,我们的所有皮肤全部燃烧、溃烂;手是可切生肉的锋利刀子,所至之处,淋漓血肉全部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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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又分成了两半,一半混在人群中,看她们与他们一同漫骂我;一半滞留在身体里,觉得从心脏处开始结冰的血液流至全身,又觉得从皮肤处开始烧灼的神经通至全身。不知冷暖。
她的挣扎脱不开绳索,她的尖叫穿不透人群。我们动弹不得,我们发声不能,我们生命里只剩眼泪可以肆意流淌。
它问她,还打不打人。它说,再打人的话,还会这样把她绑在椅子上,要把我的手砍掉。
它对别的小孩子说,她犯了错,就该这样受到惩罚。
它宽宏大量,终于解开了绳子,把她的裙子和内裤扔在了我的面前。
它还在说着什么,我们已经听不见了。
她穿上了衣服,走到椅子后面,抓住椅背的木条。
它觉得她在害怕,得意地笑着,走近,俯下身来。
她扬起椅子,得意的恶魔嘴脸血肉模糊。踉跄着倒下。
她再拿不动,又举起木头板凳,它的脸,它兴奋的器官,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