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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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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初到裴府,举手投足间还是曾经流落在街头小骗子的做派,用膳时狼吞虎咽,生怕会突然窜出一个要饭的,和他争夺吃食,即便他身在裴府。
十几年,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恐慌,曾经就因为吃的太慢,而被抢去了饼子。
他饿急了,也忘记了富贵人家根本没有这样的顾虑,吃得满嘴是油,忽然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抬起头,屋中的下人在用一种很怪异的表情看着他,祖母眉头紧锁,移开了视线。
现在回想起来,他才知下人们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人居然是裴家二少爷吗?”
他不懂礼义廉耻,只想要填饱肚子。
骗人是不对的,可若是骗一人能让他活下去,他就会去做。
他舔去唇瓣上的油光,看着精美瓷盘中的被他吃掉一半的珍馐,又想到方才祖母厌恶的目光,他缓缓放下了手,手足无措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下人见他停止了粗鄙野蛮的动作,以为他吃饱了,井然有序地撤走了饭菜。
他舔了舔唇瓣,屋内沉闷,不敢说自己没有吃饱。
三日后,祖母派人将他送到了附近山中的寺庙,让他在那里住一段时日。
祖母认为他那般粗鄙不堪的做派是邪祟缠身,佛门境地中,邪祟不敢乱来,他便也不会做出不堪入目之事。
他在寺庙中分得一屋子,虽不如裴府精美、南北通透,但比起他从前住过的茅草房,亦是好上太多。
只是,这里的饭菜素就算了,还一点油水都没有,每日都要早起做早课,他摸了摸有些尖细的下巴,这几日他又消瘦了些。
某日,他装病在床,逃过了早课,有人从外面推开了屋门,将他吓了一跳,急忙要再躺好,却发现走进来的人是裴宴怀,手中还有一个黄花梨木的食盒。
裴宴怀一身青衣,墨发轻挽,淡然绝尘的像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神仙。
裴宴怀发现他在装病,却没有向主持告状,而是打开食盒,将里面几道小菜端了出来。
他吃素了好几日,一下子就闻出了肉香,顾不得掩饰自己装病的假象,跳下床榻,等他走到桌前,裴宴怀将提前准备好的筷子递了过来。
他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唤着“好哥哥”,半点都不记得他曾有多么嫉妒祖母夸赞裴宴怀。
待他吃完,裴宴怀用手帕帮他擦了擦嘴。
他有些不太习惯,夺过裴宴怀手中的帕子,照着自己的嘴胡乱一抹,看到帕子上的污痕,不还好意思地笑了笑,“怀哥哥,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怀哥哥,你怎么来这里?也是要除邪祟吗?”
裴宴怀眸光微微一变,声音温柔的像水,“途径这里,顺道过来看看你。”
他点点头,信了裴宴怀的话。
可接下来的几日,裴宴怀每日都会拎着食盒来看望他。
寺庙离家中较远,不知裴宴怀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怎么每日都能途径这里,来给他送饭。
不出几日,他脸上就圆润许多。
吃饱喝足的他躺在床榻上,怯意地闭上了眼睛,一想到等他祛除了邪祟,就可以回家了,唇角上扬的弧度更为明显。
裴宴怀还在屋中,但他知道裴宴怀过会儿就会离去。
他听不到任何声响,便以为裴宴怀还坐在桌边,直到一抹淡淡的檀香飘了过来,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唇瓣。
裴宴怀的呼吸打在他的鼻梁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宴怀起身走出了屋子。
他这才敢睁开眼睛,委屈地掀开被子就想要下山,他要把今日之事都告诉祖母父亲,让他们来……
他刚坐起身子,可祖母父亲那么疼爱裴宴怀,又怎会相信他说的话。
他躺了回去,用被子蒙住脸,没过一会儿,眼泪弄湿了被褥。
没事的,最起码他换了一顿饱饭。
等他祛除了邪祟,就不用待在寺庙中了,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
…………
裴元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继而看向待在血泊中的一滩“烂肉”。
他死了,变成了鬼,不用再担心会不会被邪祟缠身了,因为他自己就是邪祟。
裴瑜看了一眼自己算不上尸首的尸首,缓缓在旁边躺了下来。
经过剧烈的撞击,折断的腿骨刺穿了皮肉,诡谲地插在他的身体上。
身体里的血早就流干了,血腥味吸引来了不少蚊虫蚕食他的身体。
他目光上移,落在了他那张被蜡包裹的脸。
蜡油在凝固时向下流淌,又裹在他的五官上,看上去就像是他的五官在融化移位,如恶鬼般狰狞可怖。
裴元盯着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原来,我在旁人的严重如此丑陋。”
裴元不知什么时候黑白无常才会将他带走,可自己生前无人惦记,死后无人给他烧纸钱,他没有钱给忘川河上的船夫,大概渡不过忘川河,入不了轮回,成了孤魂野鬼,道行稍微深一点的道士都能让他魂飞魄散。
裴元将脸埋了下去,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飘越远。
…………
“哎呀,你小声点行不行?今日原本就是我来侍奉,你非要跟来,碍事!”
“我上次侍奉时,你也不跟来了,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
“你这般恶劣,仙人必定不喜你。”
“仙人那么好,怎会厌恶我?”
“……”
孩童稚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吵得裴元实在难以安眠,缓缓睁开了眼睛。
雕梁画栋实在精美,梁上攀附着的腾蛇张开了翅膀,好似活过来一般,宫廷花灯点缀着缠着金线的流苏,淡淡的光晕晕染在千金难求的垂幔上,错金螭兽香炉飘起袅袅青烟。
这是黄泉路吗?
他茫然地垂下眼眸,发现自己随时躺在床榻上,但床榻位于高台上,任谁想要瞧见他,都必须抬头仰望,而他则是可以轻易居高临下俯视任何人。
裴元看到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道童,模样姣好,见他看了过来,无比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活像是撞见了鬼。
不过,他现在应当就是鬼,旁人如此惧怕他,到也在情理之中。
裴元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飘来这里,占据了他们的被褥床榻,他很快就会离开。
可他无论怎么张嘴,始终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才想起来,他活着的时候,嘴里被灌上了蜡油,蜡油烫伤了他的舌头和嗓子,后又粘住了他的舌头,纵使他变成了鬼,亦发不出半点声音。
裴元眼眸里的光渐渐暗淡,正要起身,高台下的两个道童突然跪在地上,头都埋了下来,小小的身子还在发颤,其中那个眉色较淡的道童谨小慎微道:
“仙人,我们无意打扰仙人,不知仙人已经醒来,还请宽恕我们二人。”
裴元眉头紧皱,他只以为自己睡着后,不小心飘到了他人房中的床上,如今看来,这屋中供奉着其他神仙,他得快些离开。
他掀开被褥,看了一眼身上柔软锦缎制成的华服,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难道他睡着后还偷穿了别人的衣裳?
裴元一下子想到了被脱去衣衫的雨夜,脸色惨白,他像是着了魔般拼了命的扯掉身上的衣衫,跑出了大殿。
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听到身后有人在追他,以为是那些人发现在鸠占鹊巢,来找他算账了,他跑得更快了。
但裴元有些高估他现在的身子了,他睡了许久,又是刚刚醒来,还没有习惯现在的身子,一会儿跑,一会儿飘,没过一会儿,便把自己逼到了院墙的死角处。
他急忙转身,身着暗色纹锦青衣衫,腰间系着湛蓝几何纹银带,戴着白玉玉冠的道长装束的男子停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表情似是有些担忧。
裴元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解释。
他害怕自己被当成恶鬼,不想要就此魂飞魄散。
道长模样的男子上下打量着裴元,见裴元无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脱下自己华美的外衫,单膝跪了下来,将外衫铺在了裴元的脚边。
裴元见此情景,以为男子要施法抓他,连忙向后退去,可还未退后几步,后背就碰到了冰冷的宫墙。
“圣子,仙人,殿下……”
胥衎慌乱极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唤些什么,才不至于吓到对面的那缕残魂。
“您先随我回去吧。”
“地上脏,您踩着我的外衫。”
裴元虽然不知道面前的男子为何不对他动手,还在柔声细语的与他说话,但他用力摇了摇头。
跟在胥衎身后的两个道童立马上前,跪了下来,脸上除了诚惶诚恐,更多的是担忧。
“仙人,是我们二人做错了,惊扰到了您,您就随我们回去了,不然师父该责罚我们了。”
脸圆滚滚的道童一撇嘴,差一点就要忧心哭出来。
眉色较浅的道童皱了皱眉,用手捂住脸圆圆的道童,语气更为沉稳,“做了错事就是要受罚,这与仙人并不关系,不能强迫仙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胥衎看了一眼自己一身正气的弟子,话这么说倒是没错,但仙人若是不跟他们回去,那也难办了。
裴元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这些人对他的担忧越是不似作假,他就越是茫然。
——我是……
裴元垂下暗淡的眼眸,他该说自己是谁?
胥衎觉察到裴元情绪变化,他跪着微微上前,“您刚刚醒来,必定会觉得害怕不安,但我绝对不会伤害您,我会向您说明一切。”
裴元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胥衎,又看向吸着鼻子就要哭出声的圆脸道童,点了点头。
圆脸道童立马破哭为笑。
裴元第一次知道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会让其他人如此开心。
…………
裴元回到了宫殿,胥衎似是怕他会听不懂,与他解释时,语速很慢,若是见他在思考,还会特意停下来。
胥衎告诉他,自己是国师,通过占卜,算出会有一步步生莲的仙人的残魂少驻此地。
胥衎便用上自己的毕生所学,甚至还折损了自己的寿命,这才将他的魂魄留在此处,又经细心供奉,这才勉强修复了他的残魂,让他醒了过来。
“您是仙人,我对你做的一切亦有私心,眼下皇帝病重,朝中瓜分鼎峙,若有您在,福泽或许会庇护皇帝,您是众心所向,有您在,国不会乱,才会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裴元急忙摇头,他只是一只孤魂野鬼,哪里来的那样的本事,见胥衎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着急地抬手比划着,用手去撕扯着自己的脸。
一滴血泪从眼眶滑落。
胥衎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竟让裴元反应如此距离,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下,这才小心翼翼碰了碰裴元的面颊,帮裴元拭去血泪。
裴元看上去只比他的弟子大了两三岁,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胥衎轻轻抱住裴元,“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自己是鬼,不是仙。”
裴元呆愣地被胥衎抱住,手足无措地点点头,虽是动了要将胥衎推开的念头,但他并没有那么做。
胥衎:“我对自己的占卜术很有信心,况且我还为此折了寿,卦象上很明确,你就是仙人,先前的种种遭遇,皆是你下凡要历得劫。”
裴元茫然地看着胥衎,刚要摇头,就被胥衎的话打断了。
“若是得您庇佑,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那是天恩眷顾,若是皇帝病情没有好转,那便是皇帝自己前生今世造下业障,无福消受您的庇护,必定要受天罚。”
“这里,没有人敢说您是错的。”
“您受天下人供奉,您什么都不需要做,您在,足矣。”
裴元缓缓敛下睫羽。
原来,他也可以被人无所求的对待。
…………
裴元在国师胥衎的清泉宫一侧的仙人阁内住了下来。
变成鬼后,和活着的时候相比,他没那么喜欢动了,经常一坐就是一整日。
胥衎每日都很忙,但在忙,也还是会抽出时间来看他……还有喂他用膳。
裴元感觉胥衎好像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他摇了摇头,指了指箸,又指了指自己。
方才还算正常的胥衎,突然神神叨叨起来,“您想要自己试试,祥瑞,祥瑞,真的是祥瑞啊。”
裴元有些失语,不过他现在的确说不了话。
不仅是胥衎,胥衎身边的那两个道童亦好奇的看着他。
稍微沉稳一点的道童叫景霁,脸圆一点的叫景霞。
裴元拿起箸,但忘记了自己是鬼身,和当人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一不小心,夹到菜的箸从手中脱掉,掉到了桌上,菜汤溅到了桌子上。
裴元怔了下,想起从前自己犯错,祖母那厌恶的神情,他急忙手足无措地要将箸捡起来,却被景霞抢了仙。
“殿下,这个脏了,我给你换个新的,这个脏了的能送我吗?”
裴元困惑地看向景霞,虽是不知道景霞为什么会要他用过的箸,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又见一旁的景霁欲言又止,眉头紧锁,目光放在了景霞手中的箸。
胥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您所碰过的东西,都会沾染上福泽。”
裴元不太相信胥衎的话,但还是拿起一双箸,递给了景霁。
景霁有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终不过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童,忙接过箸,自己看了两眼后,放到了胸口处,唇角不受控的微微扬起。
又尝试了两遍,裴元终于能用箸夹起菜放到了嘴里。
胥衎像是看到了稀世珍宝一般,“殿下,真厉害。”
用胥衎的话来说就是他本是仙人,不用吃人间的食物,但却落入凡间而不得不吃,不得不用人间的箸,他不会用或者不想用也正常,人间的东西沾染了很多浊气,不能用来供奉他。
况且他是仙人,是受人供奉的,连用膳这样的事也不用他亲自动手。
景霞还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裴元不相信。
裴元被夸的有些无地自容,毕竟他将汤水撒了出来。
但在这里,无人会责怪他。
“国师,好生热闹,听说仙人醒了?我来瞧瞧。”
裴元仅仅是听到那人的声音,脸色惨白,抬眸望去后,抖动着身子躲到了胥衎的身后。
徐公公眯了眯狭长的眼眸,目光在裴元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还真是仙人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