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枭》醍醐味

3、联手

　　谢晦已暗忖着，克制蛇虫的药粉混在听岚庄的泥土里，青州细雨绵绵，怕是要等上几日才会散尽，她已然与外界断联数日，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

　　他说花月是合作的诚意，但是这样不对。她想要的不是底牌在握、能够牵制自己的盟友，而是忌惮自己不敢造次的棋子。

　　于是，她悄悄启开窗户一角。

　　“吱呀”一声。

　　蹲守在树上的暗卫看了一眼，转身跑去书房汇报动向。

　　“主子，谢小姐从窗户溜走了。”

　　屋中焚着重重的冷香，李灵濯坐在一案卷册前，头也不抬：“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马厩。”墨承后知后觉，忽然请罪，“主子，属下等人护送谢小姐回屋，当真没有透露半点庄子上下的情况，这马厩的位置，属下也不知她从何得知。”

　　李灵濯冷着脸，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转头看向他：“偌大一个青州，你觉得仅凭桂花香气，能判断一个人身在何处？听岚庄上又何曾频繁摆过席面？”

　　墨承并未听懂其中含义，呆愣地摇摇头。“属下认为不能，城南多桂花，不单单听岚庄上有，从前主子摆席面也并未透露过底细，一向是以外地富商的身份出面的。”

　　候在旁边的素秉闻弦知音，向前一步同跪在他旁边，“属下失职，茶楼以前，从未觉察到谢小姐对听岚庄已有打探，甚至不像是偶然被捉，更像是对京城来人早有预料。”

　　还不忘用胳膊肘怼墨承，疯狂使眼色。

　　“属下失职，请主子降罪。”墨承也将脑袋抵在地面上。

　　书册重重甩在桌案，没有下文。

　　回想起地牢那一幕，素秉斗胆开口道：“主子，谢小姐定为府衙的花月而去。属下请旨，可前去州府一探，以求戴罪立功。”

　　“未必是府衙。她单枪匹马地去，便想劫狱也是有心无力。”李灵濯说道。

　　素秉点头：“说起来，五年前主子还在西域前线征战，当时从宫中接到的死讯千真万确。能假死脱身，又能避开先帝耳目一路潜逃至青州，此地定有谢小姐倚重之人。”

　　“倚重之人，呵。”

　　李灵濯摩挲着手心那枚和田碧玉猫眼，眼底再度涌起郁色。

　　十四年前仅因一道圣旨，仅因先帝的长生梦，她便被秘密幽禁深宫，徒有郡主尊荣，实则取血做药引；
　　而五年前又因一道死讯，她被彻底抹除了痕迹，悄无声息。
　　到头来，孤影无从葬，生死五春秋。

　　前些时日，骤闻青州地宫的传闻，他先是觉得自己在做梦，紧接着，翻涌而起的是满腔愤怒。

　　那是她尸骨无存的根由，究竟是谁妄图扰她安眠？

　　于是，他匆匆南下，握着她亲手系在身上的平安符，只求能为早逝的心上人讨回一个公道。
　　是想立案，是想追责，是想为无名无姓、无名无分的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可站在茶楼跟前，他的目光倏地被二楼那道身影吸引了。
　　他的万千悔怨烟消云散，他的梦与他的执念在此刻忽然落地生根。
　　甚至不敢言语，唯恐惊醒这场梦。

　　浑浑噩噩，又踉踉跄跄，硬是鼓足了三天的勇气，才敢再次来到她面前。
　　甚至还死死攥着，她给自己的平安符。
　　可刚一打照面，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当个平安符用，断了就再送你条新的。”

　　——“这些与你何干？你莫非是我哪位亲戚？”

　　他再度执拗呢喃道：“不是谢小姐，是李雀，是藏在深宫的郡主李雀。青州是平阴王的封地，她作为平阴王的女儿，同样也姓李，说起来确实算是我的远亲，不过高祖姑那一辈便没了关系，早就出了五服。算不得是亲戚的，我们不是亲戚，我们是……”

　　什么也不是。

　　窗外惊雷一刹，照进他绿褐色的眸子，手中的猫眼碧玉也跟着泛出一圈光晕，像极了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又冷又苦，屋子里焚着的冷木清香，似乎也有些发涩了。

　　素秉心知自家主子被刺激得不清，连忙垂下了头。
　　又听自家主子忽然幽幽一笑：“呵，他们都该死。”

　　“素秉，跟紧她。再去各家府邸送上请帖，就说……”

　　-

　　翌日。

　　金黄的桂花树下悬挂了走马灯，外圈的剪纸工艺精湛，剪出了青州的四时名景。
　　客人穿梭在湖心的九曲桥上，两侧围栏以昏黄灯火装点，既照明了石桥路面，又不至于喧宾夺主，整个湖面都散发着淡雅花香。

　　谢晦已站在桥头，对身边匆匆而过的女眷温和一笑。
　　李灵濯踱步而来，与她并肩而立：“今日只为打草惊蛇，切勿动手。”

　　“我并非健忘之人。”谢晦已面不改色。

　　李灵濯瞥她一眼，几番欲言又止。

　　两人为何握手言和，还要从昨夜说起。

　　吩咐素秉跟人出府后，李灵濯推开卧房的门，迎面便瞧见坐在矮几旁，光明正大翻看卷宗的谢晦已，像个鸠占鹊巢的女土匪。

　　摸不透她的意图，李灵濯直截了当道：“谢小姐，来此何干？”

　　谢晦已慢条斯理地翻着页，头也不抬：“庄子外面没有克制蛇虫的药粉，我出了府，又甩开了你的人，眼下你不清楚我能通过蛇虫传达什么消息，受制于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吧，李大人？”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晃了晃手中书信，“本来打算偷看一眼你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我改主意了。谈谈这个？”
　　手指描着那一处落款，“青州知府张全德，你也在查？”

　　也？

　　李灵濯默默拖来一只木椅，坐在对面与她视线平齐。

　　谢晦已头一歪，再晃了晃书信。

　　李灵濯避开视线，沉稳开口：“不姓谢，不姓屈，我们可以谈谈你最初的那个身份。”

　　谢晦已敏锐觉察：“你认识我的，那个身份？”

　　李灵濯微微颔首，没有与她卖关子：“此事要从青州的平阴王李良说起。十四年前，他曾带着一名六岁女童上京，声称自己克妻克子，如今老来得女，望先帝留其独女于膝下。先帝仁慈，封她为郡主秘密养在皇宫，李良在那之后便病逝了——这是禁内的交代，如今盛朝上下知情者不超过十人，但这并不是全部真相。”

　　谢晦已一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灵濯再度避开视线，“不过，五年前边关动乱，西域娄厥联合南方烛夜一同发难，在三国交战最为激烈时，这位郡主忽然暴毙宫中，先帝亦在同年驾崩。后来七皇子李祓登基，令宫人搜寻先帝遗物，于宫中道观发现一本古厉邪典，‘流霞夺枭’一术便记载在册……”

　　谢晦已打断道：“所以你们要追查真相？”

　　李灵濯的答案是肯定的：“宫中接连传出噩耗本就疑点重重，如今青州又传来异动，故而我……陛下任命我为锦衣卫指挥使，探查古厉国秘闻，亦要查清当年真相。而我知道，宛陶郡主李雀、先帝求长生的药引，是你，你曾在深宫中生活了九年。”

　　“这是你想与我联手的理由？”谢晦已缓缓摇了摇头，“仅凭你这些话，尚有许多地方说不通。你们、你们背后的那位新帝才登基四年，明明知晓先帝与平阴王、青州上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一本邪典足以让盛朝皇室蒙羞，足以引起朝局动荡民心惶惶，可你们还是想追查下去，为什么？”

　　李灵濯解释道：“流霞夺枭身千中无一，为了培养出来要牺牲多少无辜者，你我心中皆有数，青州的冤魂已经够多了。”

　　他目光深邃，投向谢晦已，似是在看向那些无名无姓者，又似是在看向某位故人。

　　“我知道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更知道若是她无名无姓，甚至连存在都被人抹去，为她正名、伸张冤屈该有多难。她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先帝的一己私欲尸骨无存，如今我也是为了一己私欲，想替她、替她们所有有所作为、竭尽全力、却无能为力的故人走一遭。青州雨绵绵无绝，枯骨乡声声泣血，她在听，他不敢忘，他们还在求告无门。这个理由，可否让你多信我一分？”

　　触及他的目光，谢晦已呼吸一滞，却怎么也找不到这股憋闷发泄的出路。

　　“我可以试试。”

　　谢晦已无法全然接受，但她可以试试。
　　如魑所言，他简直就是一个反常的变数，她很厌恶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一旦想起来什么，就会被遗憾啃噬掉全部念头，内疚自己放弃了某种约定。

　　但她又问了一句：“不问我方才在外面传了什么消息，就不怕我已向官府通风报信？”

　　李灵濯摇了摇头，声音坚定：“你若当真信得过青州官府，何必高调出面，再三证实青州地宫的存在，引诱我们这些外来势力入局强势插手？话尽于此，不妨开诚布公。”

　　谢晦已久久没有回应。

　　像是搁浅了半生岁月的孤舟，猛然被推回汪洋大海中，漂泊无依，浪涛乱序，回头亦难，前行亦难。
　　最终船没有靠岸，而是暂歇在一座小岛，一旦涨潮便有灭顶之灾。

　　可她不想返航。

　　“他十四年前没死，他一直在东躲西藏，五年前就是他抓我回来的。”

　　李灵濯稍许怔愣，反应过来“他”是谁后，也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都没死，那位平阴王又怎会身故？除了他，又有什么人有这样的手段？

　　“青州上下一体，你们定要追查到底，这就是我的条件。届时尘埃落定，他一定会回来的。见到他，是我的目的。”
　　谢晦已笃定地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李灵濯闻言颔首，默认了她的抉择。或者说，他自认为无权干涉她的抉择，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明日庄子上会宴请青州官员，张全德与其夫人王氏亦在此列。届时我会以锦衣卫为名，以公开探查山谷地宫宝藏为引。
　　“女眷这边或许能得到不同的消息，希望在青州时，由你来假扮我的夫人。不过，宴上不能动刀剑，否则日后请人就难了。”

　　“知道了。说起这位王夫人，倒是与我颇有渊源，你且过来。”

　　她对他伸出了手。

　　一团乱麻终于厘清，阔别五年的故人有各自的路要走，却在此刻殊途同归。

　　李灵濯由她挽住自己的臂弯。

　　“见过李大人、谢夫人。指挥使大人远道而来，亲自督办地宫宝藏之事，实乃我青州之幸啊。”

　　青州知府张全德携夫人王氏到来，身子微躬，脸上堆砌着恰到好处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