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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坦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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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溪常拳头攥紧,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来人!给朕将这个满口胡言的狂徒拖下去,打入死牢,听后发落!”
殿门轰然洞开,三名玄青修士涌入,粗暴地将刘烩从地上拽起,如同拖拽牲口般将他向殿外拖去。刘烩奋力挣扎,发出呐喊:
“主上,主上!臣所言千真万确!他秦允显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您切莫被他蒙蔽,养虎为患啊——!”
秦允显喉间发紧,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看得分明,秦溪常哪里是不信,分明是不愿相信,或者说,根本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刘烩被拖拽出去的嘶喊余音,随着殿门的合拢,被强行割断,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秦溪常背对着他,肩背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秦允显望着那背影,挣扎着要不要坦白。
在他心中秦溪常疑心一向比较重,刘烩算是先太子的心腹,他所言,依照秦溪常的性子,怎会不质疑。与其让别人来证明他不是皇室血脉,倒不如亲口承认。
也省得秦溪常为他这事而焦头烂额,日夜不得安眠,从而耽误国事。
想到此处,他一咬牙,还是撩袍屈膝下跪:“刘烩所言并非虚妄。臣......的确非先太子亲生。臣的生父,乃是天柱山道士,钟离木知。”
秦溪常的背影一僵。
秦允显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地上,不去看秦溪常的反应,只是将埋藏心底的秘密,连同在天柱山镜中所见的过往,原原本本的尽数道出。
秦溪常初时只是静默地听着,待听到最后,他才缓缓转身,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跪伏于地的秦允显身上。
“所以,”秦溪常声音暗哑,“早在你自天柱山返回之时,便已知晓这一切?可为何......不告诉我?”
他终于明白了。那日秦允显与他见面,那么的抗拒,原来是已经知晓这些了,所以无法与一个“陌生人亲近”。
秦允显的声音闷在臂弯间,带着涩然:“父......先太子与主上于臣,恩重如山。臣原本......想将此秘密暂藏心底,留在天兆,竭尽所能报答先太子与主上的恩情,为天兆略尽绵薄之力。待时机合适,再寻机会向主上坦诚。可如今失态发展到这种地步,臣宁愿自行陈情,也免得主上劳心劳神。”
秦溪常陷入沉默,眼底似有暗流汹涌。最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是向命运做出了妥协,他缓缓弯下腰,亲手将秦允显从地上扶起。
“此事......怪我。”他开口,“其实,在我尚且年幼之时,便已知晓此事。只是父亲严令,命我必须将此秘密烂于心底,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我原本......是想对你隐瞒一辈子。”
他停顿,目光落在秦允显惊愕的脸上,继续道:“可既然你已自行知晓,我也不想,更无力再瞒你了。”
秦允显心头巨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早就知道。
原来那些年幼时莫名的疏离与敌意,并非空穴来风,全是因为秦溪常洞悉了他并非秦氏血脉的秘密。
可为何?
为何后来态度又会转变?
若易地而处,他自问绝难坦然接受一个毫无血缘的“外人”占据兄弟名分。可秦溪常非但接受了,还愿意为了他,儿时屡屡不顾规矩而遭受先太子的责罚,更是在天兆禁地,为了救他,甘愿舍弃自身性命。
这些重重事例,已是远超了寻常兄弟之情。
这又是为何?
这些疑问盘旋在心头,但秦允显深知,此刻并非追问这些的时机。他抬眸,迎上秦溪常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只是说:
“主上既早已知情,就该早些告诉臣。”
秦溪常凝视着他:“不告诉你,一是因为父亲。二,于你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我也不愿因此,损了你我之间的兄弟情分。”
即便这“兄弟”二字,并无血脉相连。但至少能以此名分相伴左右,总好过因此事而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
秦允显对这些话感到意外。
在他认知里,秦溪常向来最重身份,恪守皇室血统纯正。可如今此事落在他身上,秦溪常从始至终的反应,都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可是最终臣还是知道了。而且臣身为外姓之人,此乃事实,按律......当是死罪。臣不敢乞求宽宥,只求主上能容臣些时日,待臣报答完先太子与主上的恩德,扫清朝中积弊之后。届时,是杀是剐,臣绝无怨言。”
秦溪常却缓缓摇头:“若以此事治你的罪,我岂非成了违背父亲所命的不孝子?此事错不在你,若真要追究,也是我隐瞒在先......”
他说着,深深凝视着秦允显,后面的话未能出口,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转而问道:“既然一切大白,令则......往后,你待我当如何?”
他深知秦允显性情恩怨分明,锱铢必较。自大江归来后,那若有似无的疏离与回避,便是明证。而且那时他尚在隐瞒,如今真相大白,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又该如何跨越?
是谨守君臣本分,退回到冰冷的等级秩序之中?
还是能保留几分往日情谊,又或是其他?
他不敢深想。
于他而言,这世间除却先太子,心中所剩最重的那一人,便是秦允显。
这份重量,早已超越了血脉亲缘,深入骨髓,岂是说割舍便能轻易割舍的?
秦允显躬身:“养育之德,重于山河,训导之恩,深似江海。臣此身骨血,皆承先太子与主上恩泽。此心此志,生死不移。纵使身陨形销,也当以丹心碧血,回报家国,效忠主上。”
秦溪常看着对方那认真神色,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所以......自此以后,你我之间,便只剩君臣纲常,再无法回到从前了,是么?”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重。若说要生生割舍,他秦允显又何尝舍得?
可现实终究残酷。
这珝王尊位,本就不属于他的身份,都是阴差阳错的命运安排。
既然不该拥有,他又何必强行占据?
与其因贪恋这点温暖而纠缠不清,让彼此都陷入更深的痛苦,不如趁早忍痛斩断,让一切都回归原本应有的轨道,对谁都好。
“臣......不配。”秦允显的声音低哑,“主上,这些年来,能得您与先太子如此厚恩,已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臣感激不尽。可世间万事,终须有个了断。真相如同覆水,难收。你我之间的关系,也迟早要有分明的一日。既然明知结局已定,为何还要徒劳地挽留与坚持?”
秦溪常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怖的话,几乎是失控地伸出手,将秦允显紧紧地揽入怀中。
秦允显这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回避,他只是顺从地任由对方抱着。
在他心里,这将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秦溪常能像幼时那般,毫无顾忌地将他拥住。
秦允显带着无限的眷恋,轻轻将侧脸埋入那熟悉的胸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儿时的种种画面。
那些亲密融洽的时光,如同走马灯般一一掠过。
秦溪常闭合双目,嗅着秦允显发间清浅的气味,长睫微微颤动。良久,他才极低地吐出了一句:“也罢。既然逝水难追,往昔不可复......那你我之间,便以另一种关系,从头开始。”
这话语说得含糊其辞,秦允显只当他是听进了自己的话,接受了这既定的现实。他反手回抱住秦溪常的后背,声音有些颤抖:“臣......多谢主上成全。”
秦溪常的嘴唇极轻又快地擦过秦允显的发顶,似一个无声的烙印,随即松开了手臂,迅速背过身去。
他将所有翻涌的心绪,连同眼底泄露的情绪,尽数强行压下。待呼吸稍平,才缓缓开口:“刘烩散布流言一事,内情不简单。”
秦允显不说话,他也这般觉得。
秦溪常分析道:“若他真如自己所标榜的那般忠心为国,为何不在你初掌权柄之时,便单独觐见,向我密奏此事?反而要选择这等在民间兴风作浪的下作手段?这分明,是意在将你置于死地,而非为了天兆社稷着想。”
皇室血脉,关乎国本。此事一旦泄露于外,对整个秦氏皇室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丑闻与动摇根基的笑柄。这一点,稍有头脑之人都能预见其严重后果。可刘烩似乎全然不顾,反而听凭幕后之人摆布,在民间大肆传播。
这本身,就极不合常理。
秦允显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秦溪常负手而立,接着说:“刘烩此人,空有几分蛮勇,却无甚智计,虽称得上忠心,却也极易受人蛊惑。此等人物,留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况且,你的真实身份眼下绝不能公之于众。你为清查贪腐,已然树敌无数,一旦身份泄露,必成众矢之的,届时恐怕便是生死危局。”
秦允显觉得此言在理。
他手头之事尚未完结,还需借着珝王这层身份,将那些蠹虫彻底清理干净,之后再谋退路。
而且观秦溪常此刻态度,显然已不打算留刘烩性命。秦允显也承认,刘烩虽显忠诚,却正如秦溪常所言,头脑简单,易被利用。今日他能为你所用,难保他日不会因他人挑唆而调转矛头。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刘烩杀不得。
“主上,且听臣一言。”他抬眸,“既然刘烩是受人指使,那散布谣言之举,分明是想借臣之事掀起风浪。他们深知臣与主上感情深厚,料定主上盛怒之下必会处死刘烩。但主上可曾想过,若真杀了刘烩,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引人猜疑?”
“再者,那幕后主谋既能驱使刘烩这枚棋子,手中必然还有其他暗桩。即便主上杀了刘烩灭口,背后之人也定会想方设法将臣的身份彻底捅破。到那时,主上非但要担上滥杀大臣的恶名,更会引发朝堂动荡。”
秦溪常眸中寒光骤现:“莫非他们存了谋逆之心?”
“主上息怒。”秦允显道,“历朝历代,总不乏野心勃勃之辈。眼下主上非但不能杀刘烩,反而需得尽力保他性命无恙。我们必须借此人为饵,顺藤摸瓜,找到线索源头,方能将其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秦溪常怒火稍抑,顿了片刻,又说:“我若没记错,此人先前似乎是尚仁王的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