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枝空悬》楠山一只妖

3、积雨云

　　“让开。”江溪池开口，颤巍巍的，是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惊慌失措。

　　“今天我要一个解释，江溪池，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周惊莳死死盯着他，像一只发狠的兽。

　　“没什么好解释的。”江溪池深呼吸，低着头，妄图掩饰自己泛红的眼圈，尽量轻描淡写。

　　八年无终的寻找在此刻冻结成冰，冰的心里直发疼。

　　周惊莳实在受不了了，他恨恨地锤了拳门板，嗓子哑的像患了重感冒：“操！江溪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酷啊？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最后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没什么好解释的’？”

　　江溪池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尴尬的氛围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助理叶若的声音传来：“vv哥，翟导找，说是商量一下后面的拍摄！”

　　江溪池回神，趁机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踉踉跄跄地逃开。

　　宴席早已散场，大厅空无一人，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雨丝，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落在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江溪池站在廊檐下怔怔望了会儿，到底还是闯进了雨幕里。

　　回到家，衣服都懒得换，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倒到床上，胸口那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痛，滋味更像是有人拿着刀子在心口磨，一下一下，要把整颗心都磨得一干二净。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试图对抗疼痛，最后又以失败告终，他一次性吞下四颗安眠药才堪堪抑制住那疼痛。

　　药效来得又凶又急，江溪池沉沉坠入梦境，次日的闹钟响了又歇，歇了又响，始终没能将他从美梦中抽离。

　　“小七！小七！快起来陪我玩！”

　　江溪池被巨大的推力搅醒，脑子恍惚，出现另一张脸。

　　稚嫩的、懵懂的脸。

　　“小溪哥哥，快起来和我玩！”他眨眨眼，撒着娇对自己说，“外面有人在放风筝！你知道风筝是什么吗？风——筝——”

　　江溪池想抓住他，可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能见着他抓着风筝跑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小七！”眼前的成年人又凑近他耳边大喊一声，“快陪我玩！我要去公园玩！”

　　江溪池坐起身子，揉揉眼睛才看清晰，他无奈地勾勾唇，笑着摸摸他的头：“大哥，我今天还有活要干，你去找师父玩好吗？”

　　柳庭风垮着个脸坐床上：“可小七已经好久没陪我玩了。”

　　江溪池看了眼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片场，他立马起床洗漱：“大哥，我下次一定陪你！你先去找师父好吗？我回家给你带好吃的！”

　　“好吧。”柳庭风转着风车，自娱自乐出门。

　　——

　　片场，眼前是沉甸甸的绿，视野被框在狭窄缝隙之中。

　　仅存的空间闷热无比，江溪池背着沉重的龟壳，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撞在壳壁，盘旋一圈，又反弹回来，腻出一脸汗。

　　他没戴助听器，只能模模糊糊听见导演讲戏。

　　“……王八精……守仙花……主角闯入……惊扰……愤怒……扑出来……”

　　他费力地辨认着唇形，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愤怒？扑出来？

　　是了。剧本里的他，原就是个逗人发笑的丑角儿而已。

　　可这身沉重的壳实实在在压着他。怎么会是怒呢？分明是……倦怠……日复一日的倦怠……乌龟精沉默地守护着从未见过的仙花，看着沧海桑田在壳外迁移千年，而自己却只能被钉在这。所有人都在变，唯独他要留在原地。

　　“action！”

　　思绪在场记板的打响中渐渐回笼。

　　江溪池想了想，没有像剧本所说的那样猛地弹跳出来，发出夸张的吼叫，而是及其缓慢地走出来，他滞涩地伸出头颅，犹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镜头特写那双眼，木楞、虚无，还有疲惫至极的漠然。千年光阴，仿佛全都浓缩于这双眼中，变得痛苦又漫长。

　　“卡。”翟骞犹疑地喊出这个字，他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镜头。

　　周惊莳皱皱眉，凑过身，与他攀谈两句，霍然站起，带来强烈的压迫。

　　江溪池僵在原地。熟悉的声音，像是一把利斧，生生劈开耳中永不停歇的轰鸣声，劈开他蜷缩千年不敢出去的壳。

　　“……谁让你乱改戏？！自作聪明！狗屁不通……自我感动！”江溪池吃力地辨认着他的口型，突然很委屈，很想哭。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视线开始发黑，耳中的嗡鸣愈发尖锐，几乎要刺穿鼓膜。

　　也是，曾经那个为他哼唱旋律，天真地说要做他的耳朵的少年已经被自己弄丢了。

　　“哎呀惊莳，你这是做什么呢？不行咱们再来一场就行了。”编剧苏冕上前拍拍他的肩，“其实他演的也没什么问题，确实符合人设，挺好的。”

　　“可演员演戏，首先要对得起剧本，他这样随意改变剧本，太自以为是了。”周惊莳毫不留情地说。

　　“没事没事，咱们再来一场哈。大家都别生气昂！”苏冕推着他走远。

　　“你也真是，小明让你来盯两场，你还真较真了。”

　　周惊莳手插口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明哥既然交代了，我当然要看好。”

　　第二遍，江溪池按剧本演，中规中矩，过了。没有人会愿意在小配角身上浪费镜头。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顾朗的搀扶下才笨拙地从壳中脱离。

　　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却丝毫没有缓解心头的闷，他如同濒死的人，猛吸几口空气，依旧于事无补。

　　江溪池没再看任何人，低着头，沉默地穿越人群，走向属于自己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化妆棚。

　　“哎，那小子到底什么意思？凭你俩之前的关系，他好歹得多照应一下吧！”顾朗反锁了门，绕着不大的空间踱步。

　　江溪池摇摇头：“是我对不起他，是我活该。”他吃下颗抗抑郁药，狠狠锤了锤心脏才将那种凝滞咽下。

　　“药是不是快吃完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顾朗停下脚步，心疼地看着他。

　　“不用，我没事。”

　　“还没事呢？我刚刚扶你的时候，你身子都在抖！”顾朗将人拨正，“小溪！你就不该进这个组，你就不该见他！”

　　江溪池拂开他的手：“师兄，我真没事，现在的他，和我不一样，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他又咽下一口水，淡淡笑着安慰：“哥，晚上还有戏，我们去准备准备吧。”

　　顾朗气不打一处来，甩下一句“你自己去受罪吧！”独自离去。

　　江溪池打开手机，点击购物软件准备买点便宜的药，还没来得及下单，新闻软件弹出“台风黄色预警”。

　　视频中的主持人操着播音腔道：“今年第三号台风‘玄武’靠近，受东南方雷雨云团影响，预计未来2-3小时有8-9级阵风，伴有强雷电……”

　　“要来台风了吗？”江溪池喃喃。

　　冉海靠近海边，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台风，居民们早已习以为常。

　　剧组的拍摄时间提前，天刚蒙蒙黑，场记老师就来喊人。

　　这场戏周惊莳不在，只有副导演盯着，江溪池过的很快。

　　夜色渐沉，天际黑绸般笼着大地，积雨云低低悬浮，顿时狂风骤起，已隐隐有了雷声。

　　“收工收工！大家注意安全！”副导演喊道。

　　江溪池呆在原地，看着发酵的雷和雨。

　　天还是八年前的天，可人已经不是八年前的人了。

　　大家都变了。

　　这是他俩重逢的第一场风暴，有着不同寻常的窒息感，闷热潮湿。

　　暴雨肆虐，飓风中老树嘶吼，忽然一声闷雷在胸腔内炸开，脑中那段恶毒的话语砸的人无处可躲。

　　江溪池缩进狭小简陋的化妆间，“砰”的巨响，所有风暴都被隔绝在门外。

　　他龟速前行，走到掉漆的折叠桌前，麻木地拉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老旧帆布包。

　　包内夹层有个金属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嵌放着几支一次性注射器。

　　江溪池撕开酒精棉片，冰凉液体触碰耳后皮肤，不自觉瑟缩，他熟稔地拿起注射器，针尖抵在消毒过的皮肤上。

　　没有犹豫，手腕稳定地用力，针尖刺破皮肤，带来一阵熟悉的、尖锐而短暂的刺痛。

　　他缓缓推动活塞，透明的药液一点点注入体内，微弱的酸胀感顺着血管蔓延开。

　　隔绝一切的深海嗡鸣暂时被压下去一些，世界的声音变得稍微清晰一点，但也仅仅是稍微。

　　它更像是一种徒劳的安慰，一种明知无效却不得不进行的仪式。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足以掩盖风暴的敲门声。

　　江溪池一惊，仍保持着处理注射器的动作。

　　“谁？”

　　没有应答。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屋外除了狂风暴雨，空空如也。

　　风压着树干呼呼的吹，浑然不觉地将一张泛黄旧照片吹入房内。

　　关门后，江溪池才瞟到地上多出的那一点白，他蹲下身子，缓缓将它拾起。

　　在看到照片内容的刹那，他瞳孔骤缩，耳边的轰鸣顿时消失，时间仿佛在无限倒退，将他拉回那个蝉鸣不绝的夏天。

　　喧闹的后台、紧紧相依的少年，笑得肆意飞扬。

　　然而最让江溪池感到震颤的，是周惊莳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耳廓上方。

　　“小溪，别怕，以后我会做你的耳朵，等我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们去买照片上的这个！最好的！”少年真诚的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猛地刺痛，江溪池徒劳地张着嘴巴大口呼吸，心脏愈发疼痛。

　　他突兀地弯下腰，捂着胸口，眼泪控制不住向外淌出。

　　“咔嚓。”

　　化妆间的门再次被打开，那双熟悉的眼眸再次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