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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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在月光轻柔地抚摸下渐渐没了声息，赵羌谪自梅林间走出，将月光踩落成泥。
檐上的顾南庭目光追随着赵羌谪，他今日去了府上放置衣物的库房。赵羌谪回屋换洗后，就看见了顾南庭找来的衣裳，黑色衣裳被叠得整整齐齐，就在屋内唯一的小桌上。
顾南庭面色冷沉地坐在椅子上，赵羌谪看着他，轻声说：“我让白宁梧走了死路，你查东北，可不要掉队。”
“白宁梧找你，你搪塞就行，拖几天，就能拖死他。”
顾南庭不开口，他闭上眼睛，打算真的假的都不听。
赵羌谪走过去，俯身轻声说：“我不会骗你的，我骗他们，是想你活。”
他声音轻，听上去纯良无辜，顾南庭在心里不停地说：骗子骗子小骗子！
赵羌谪神色更加无辜，出口的语气似有情义：“我没理由骗你。信我这一句，行景。”
顾南庭侧身，冷漠地说：“多说无益，你大可以把我拖下水，连我一道杀了，你嘴这么厉害，城府心机如此深沉，杀我比要我信你容易。”
赵羌谪落寞地看向衣裳，问：“那就是正常人穿的吗？”
顾南庭点头，睁开了眼，问：“会穿吗？”
赵羌谪垂眸摇头：“我只会穿单衣，你带来的好像有好几层。”
顾南庭侧头看着他，问：“堂堂侍中，没穿过朝服？”
赵羌谪又摇头，看上去落寞无害。
顾南庭明知他是骗子，在心中筑起坚固城墙，却还是忍不住心软，忍不住去想他可能是有苦衷的，顾南庭硬下心，冷声说：“我告诉你，赵羌谪，你要我死大可以叫人来杀我，也可以算计我，耍不过你死就是了，但你要敢用这副姿态欺骗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赵羌谪抿唇，静会儿，轻轻开口：“那我不是骗你，你信不信我？”
顾南庭哑口，赵羌谪俯身，在看到顾南庭不自在地后仰时倏忽笑开，他狡黠又纯真地说：“那就是信了？”
顾南庭看不得那张脸了，他选择重新闭上眼睛。
赵羌谪轻笑一声：“我要睡了。”
顾南庭嗯声，赵羌谪离开后，顾南庭就换了姿势，在椅子上窝着睡。
……
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的血，寒风冻得彻骨寒心，腥红艳雪压垮了人的肩，压折了人的脊梁。
正值岁尾，大雪漫漫若飘絮，到处都是惨叫凄喊，血水和人体残块掩盖了干净的雪地，赵羌谪跪着看天空。
黑云积重，这天如同破了个无边的窟窿，正茫茫下着名为雪的灰烬。
悲悯众生的石菩萨慈祥地笑着，满城尽是撕心裂肺贯彻寰宇的嘶喊声、尖叫声、求饶声、大笑声，它们不分彼此地灌入耳朵。
赵羌谪好似麻木了，他面如死灰，眼泪泅得鲜红朦胧。
在他前方的大道上，赵清渡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口中污血依旧汩汩淌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赵羌谪跪在冰天雪地间。
赵羌谪空洞的眼中掉下眼泪，他一动不动。
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这般凉薄，狂风卷雪，吹冷了这世上最后一丝温暖。
雪盖着血，血染着雪，他听到满街厉鬼的咆哮。
恨……
足以将人千刀万剐的恨……
他杀了人，杀了一座城的人，如今，他成了这座城中唯一的活人，夜越来越深，人与血融为一体，他都看不清。
风声已经听不清了，赵羌谪的脑中有无数道声音在嘶吼嚎叫：“杀了他们，就安静了。”
“死了？都死了……，对，死了好，死了才好，死了安静。”
“小羌儿，到了这里，就能重新开始。”柳云容轻柔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还有赵清渡，她说：“小羌儿，不要恨自己。”
赵羌谪的眼泪掉得更快：“对不起……”
柳云容的声音轻柔极了：“所有苦难，都有尽头。”
顾南庭睡觉警惕，听见有动静，他就掀开垂幔走去查看。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顾南庭只能先把垂幔挂开，再点上蜡烛。
烛光驱散黑暗，顾南庭走到床边，看着赵羌谪。
赵羌谪把自己蜷成一团，正张着嘴喘气，他双眼紧闭，脆弱不堪，连喘息都轻飘飘的，他的脸因为闭眼而失去冷厌，看上去干净又妖冶，那让他好看到目眩神迷，让人不自觉地抛却所有，心只为那美跳动。
赵羌谪皱着眉，不住念着什么。
顾南庭俯身贴耳去听，听见他是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谁？”顾南庭轻声问。
赵羌谪依旧陷在那一声声微弱的对不起中，只有眼泪，从他眼尾坠下来。
顾南庭看着他的泪水，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一出生被奉为神祇，无人能够并肩的人，这个一出生就被万人景仰，一出生就让梁人畏惧的西南王世子，居然在哭，居然在颤抖。
顾南庭看着他浑身发抖，看着他努力蜷缩，努力抱着自己，听着他的眼泪“啪嗒”地砸在枕头上 。
这个高高在上诡计多端的人，居然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赵羌谪谎话连篇死气沉沉，那滴泪水，倒像是他身上唯一鲜活的东西。
顾南庭复杂地伸出手去，被褥中，赵羌谪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像是被冻僵了，摸起来硬邦邦的。
此刻的赵羌谪就像只奄奄一息的幼兽，顾南庭坐上塌，轻易就把人抱了过来。
浑浑噩噩，万籁俱寂。
赵羌谪猛地惊醒，他这一次醒得比之前都快，可意识却仿佛还停留在那噩梦里受着痛苦的鞭笞，他也痛苦得只能张嘴喘息。
冷冽的空气夹着馥郁的花香涌入鼻间，顾南庭知道赵羌谪醒了，可他没有松手。
“醒了？”顾南庭问。
赵羌谪清醒一些，他迷茫地看了看，才知道自己正被抱着，下巴还嗑着人的胸膛。
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顾南庭按着他的背：“要喝水？”
赵羌谪张了张嘴，顾南庭就起身去倒茶，然后一点点地喂他喝。
咽茶下去，赵羌谪喉头一动，目光几不可见地闪躲了一下：“顾……”
“是我。”顾南庭的声音有些轻。
赵羌谪揪住了顾南庭的袖口，颤着说：“放肆！我杀了你。”
顾南庭随意应声：“嗯。”
赵羌谪无力再动，顾南庭干脆把他捞到怀里贴着：“知道自己为什么爱病吗？”
“刚才摸你，你身上都冻僵了，想必是你位高权重，没人敢对你这样。”顾南庭扯过被子盖在赵羌谪身上， “你应当谢我，要不是我大发善心，你又该病。”
“放肆。”赵羌谪有气无力，他的脸被被褥盖着，只有双眼睛露出来，盯着顾南庭下巴。
顾南庭看着他这无辜又毫不凶悍的眼神，静默许久，无奈地说：“不要这样看我。”
被顾南庭抱着，不说抗拒，赵羌谪连伸手的气力都没有，他疲惫地低头。
赵羌谪身上的香实在太好闻了，不知不觉中，顾南庭的鼻尖已经抵在了赵羌谪的发顶，他的手已经按住了赵羌谪的后背，见赵羌谪的脸陷在被褥中，顾南庭伸手，压下了盖住赵羌谪脸的被子：“你用什么了？连被子都是香的。”
赵羌谪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顾南庭不想下床，他在椅子上已经很多天没睡好了，见赵羌谪也没赶他，顾南庭就更不打算离开了。
赵羌谪又把自己蜷起来，缩进了被褥，顾南庭见状，搂着赵羌谪后腰的手轻轻一捞，就把赵羌谪从被褥中捞了出来，赵羌谪没管，顾南庭说：“边月太冷了，我们的棉被里塞的是稻草跟草屑、稻谷壳，那样的被子盖着并不暖和，但总比没有好，我们睡觉就会使劲把自己埋进被子，可那样是会闷死人的，光我从小到大听说的……被活活闷死的人，就有十三个，虽然不知道锦被会不会闷死人，但我不想赌，毕竟你死了，我就麻烦了。”
“你很冷吗？”
赵羌谪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顾南庭抱着赵羌谪暖了很久，怀中还是一片冰凉，顾南庭似是自言自语：“怎么捂不热？”
赵羌谪因为精神实在不好，所以不想理他，可在呼吸声中，渐渐的，赵羌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顾南庭已经熄了蜡烛，他把垂幔重新掩上，在床边脱到只剩里衣，就上床重新搂过赵羌谪，并将赵羌谪的头按在胸口。
赵羌谪疲累无力地问：“你干嘛？”
“不想你病。”顾南庭硬声说。
赵羌谪虚脱地说：“把心口毫不保留地给人，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就是因为害怕，才更要把你放在这里，极度的危险会让我更加警醒，一旦你有什么举动，我立刻就能知道。天亮还早，我也好几天没睡了，椅子太硬，睡不好，床我看过，抬不进屋。”顾南庭抱着赵羌谪闭眼，他的手自赵羌谪后颈缓缓往下游走，最后犹豫着停留在那腰间，将人按过来贴近自己，“睡觉。”
……
阮玉秋天亮后来送药，他如常推门，却不见疲惫看他的顾南庭，阮玉秋掀开垂幔往里走，直到塌边凌乱的衣裳让他停下来。
赵羌谪睁眼时还迷茫无措，幻觉与噩梦依旧折磨着他，可这个后半夜，他并不如之前那般难以醒来了。
顾南庭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语调慵懒：“先生放那，一会儿不烫了我喂他，然后去熬药。”
阮玉秋抑制不住笑，放下药乐呵呵地走了。
顾南庭掀开垂幔，让赵羌谪看着试毒，然后喂他。
赵羌谪偏开脸，虚弱道：“我自己喝。”
可他的手连端碗都打颤，喝着喝着还差点手抖洒了药，顾南庭手快地给他扶好碗，敷衍又无奈地说：“嗯嗯嗯，自己喝。”
顾南庭让药苦得犯恶心，就把想要再睡的赵羌谪也捞下榻：“我去熬药了没人给你穿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