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说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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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羌谪沉默片刻：“老师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但顾南庭能回踽北吗？踽北此前就被世家压榨，即便朝廷下旨，世家会遵旨吗？他们之前遵过吗？他们还是会欺压踽北，踽北已经遭受不起劫难了。”
“顾南庭没入京前，踽北还能对朝廷抱有希望，但顾南庭来了，陈得昌死了，四十万条人命全赖世家贪污，全赖有人只手遮天，让顾南庭就这样回去，你能想象后果吗？”
裴静明看到了赵羌谪身后的顾南庭，他站在膳堂门旁，正打量着裴静明。
“那也不能查。”裴静明移目看向赵羌谪，态度坚决，“给乌州换个人，往后兵部户部我亲自盯着，谁再敢贪污踽北军饷粮食，我定严惩不贷！”
“管不过来的。”赵羌谪拿了磕在墙边的伞，撑开往外走，他说，“老师是可以盯着兵部户部，但兵部一半是胡党，户部全是胡党，他们不会改过自新，只会变本加厉，底下的道、州、县更不会有丝毫改善，因为就连踽北四十万条人命都不够让朝廷查案，贪污军饷粮食又算什么？乌州换个人，但乌州上上下下全都是高氏旁支，换个人去要么送命，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欺上瞒下，此事必须查。”
裴静明打着伞边走边说：“查，查了高往以，还有白宁梧，然后呢？顾南庭一介布衣，朝廷依旧瞧不起踽北，换个人上来还是要欺压他们，你查，还要差大理寺去查，这是党争啊！圣上选择差刑部的人去踽北，而不是按照往常下派大理寺，那就是最稳妥的法子。”
“踽北在宁辽外，兵部瞧不起他们，常把他们的奏疏压上个把月才递上去，或是直接不看，户部更是鼻孔冲天。他们跟西南就是云泥之别。”裴静明清明的眼睛看着赵羌谪，“顾氏是贫民，世家往年就把他们跟西南划分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拿踽北当回事，连个户部主事都敢对他们甩脸子。”
“踽北近些年才开垦田地，但也是杯水车薪，平日资粮必须仰靠朝廷，而踽北粮草军饷都是户部在管，每年户部、乌州、寂州拿着踽北军饷粮草就是一通精打细算能捞就捞，钱全进了胡党的口袋，他们就是吃准了踽北老实好捏，连太极都不跟人打，这次也一样，他们就是吃准了踽北朝中无人。”
“那道旨意到底是谁下的？这顾南庭要笨些，就能被世家当狗使唤来咬你！”
“呵。咬我是后话了。”赵羌谪冷嘲一声，“这事韩才俞当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裴静明明白他这是在问难道大理寺事先不知道踽北出了这么大事？
韩才俞出自冬州韩氏，他的家族在靖成年间也是能在朝上叱咤风云的，可风水轮流转，韩家在没落后到处受人冷眼，直到咸和二十七年赵晋嘉斩首，朝廷在一天内换了二十四个大理寺卿，因为他们都不敢砍人，所以他们自接到任命起就装疯卖傻，韩才俞就是在这个时候担任的大理寺卿，带着冬州韩氏一朝飞黄腾达。
韩才俞朋党遍地消息灵通，赵羌谪说得不错，踽北出了这么大事，韩才俞不会不知道。
裴静明移开看着赵羌谪的目光，慢慢叹了口气：“我老了，他又年轻气盛，很多时候不听我的话。”
赵羌谪听着雨淅淅沥沥地下：“顾南庭入京，我许诺给踽北一个说法，高往以贿赂我，是想求我放他一马。”
裴静明见他坦诚此事，便与他开诚布公：“这般大案理应由三司审，但此次圣上让刑部去踽北，就是要大事化小轻拿轻放，半年前，胡党派了个高氏旁支去踽北做监察御史，如今看来，他们是在那时候就知道了。”
“胡党知道天灾，却没有禀明圣上，而是下派监察御史，他们想干什么？”赵羌谪停步，“踽北死十个人、百个人、千个人，此事都能大事化小，可踽北田地稀少，钱粮都被贪了，遭灾就要死人，半年前踽北就已经难民遍地，此事如果捅出来，胡党就要损兵折将，所以胡党派出监察御史，是想要悄无声息除掉顾南庭，他们不会让顾南庭入京把事情闹大。”
“而韩才俞选择视而不见是因为想把事情闹大，因为踽北死人，乌州、寂州就是罪魁祸首，他可以借机党争，可他没有下旨的权利，那道圣旨只能是圣上下的。自圣上登基后，裴党势力就弱于胡党，圣上是要利用踽北打掉户部，实现制衡，可老师你也清楚，顾南庭打掉户部后，胡嵩不会放过他。”
裴静明神情沉重地看了赵羌谪半晌：“你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赵羌谪移目望着天仙湖上乱杂的涟漪，无情地说：“狗急了都会跳墙，真逼反了踽北，就不止党争这么简单了。”
裴静明看向他：“今日你入宫，对圣上如何交待？”
“告知真相，圣上也觉亏欠踽北，与我商议如何给踽北在朝中安排几个官位。”赵羌谪淡然道，“如此，案后胡嵩就不能随意杀顾南庭。”
裴静明问：“你怎么答的？”
赵羌谪轻飘飘地说：“几个官位而已。”
……
宋寅办事极快，吃过饭出门，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跑入膳堂，找到顾南庭后递信过去：“你的人已经出京，这是他给你的信，我的马四日就能跑到尽城，你们可以算着日子做事。”
熬药的顾南庭放下蒲扇起身，他拿过信道了声谢，但宋寅还没等他谢完就窜上屋檐了。
阮玉秋指指信，说：“他们都这脾气，不跟赵羌谪待在一块的时候就像特别着急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
顾南庭重新坐下，他看着信上潦草又抽象的画，说：“看出来了，阮先生帮过我许多，我也能看出来。”
阮玉秋看着药罐子，说：“赵羌谪就是嘴硬心软，你卖卖惨他就找理由救你了。”
顾南庭沉默，他可不觉得赵羌谪是个活菩萨。
“府外卖惨的人那么多，我没听说有谁能进府来。”顾南庭望向阴沉的天空，“天下人都将赵府这道门称为龙门，只要进入这道门就能飞黄腾达自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无数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阮玉秋看向他，笑意更深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求财求名求官，你求命求公道，所以他会帮你。”
顾南庭没再开口。
天黑时，雨越下越大，顾南庭回到阮玉秋安排的院子，让屋外淅淅沥沥的雨掩着声音：“踽北只有妲河有粮，所以许多吃不上饭的百姓就都去了妲河，可他们买不起妲河互市上东北商人的粮食，没有办法，饥寒交迫下他们只能聚众闹事，甚至形成了匪祸。赵羌谪给了我们粮食，有饭吃，匪患就能解决，北眠知道该怎么做。难的是我们，朝中时局远比我们想的复杂，赵羌谪帮我们，也只是不想我们被逼急了造反，他这次让胡嵩退了一步，我们只能查到户部。”
云何点头，他素来沉稳，又很少有除冷漠外的其他表情，看着像座冰山，他沉默会儿，说：“乌州的背后是户部尚书高往以，寂州的背后是刑部尚书白宁梧以及半个兵部，此番我们必定得罪胡党，如果不能把白宁梧一块打下来，等我们回了踽北，下一步就得进鬼门关，因为我们的粮食还得靠寂州拨，而兵部可以随意栽赃我们，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云何一早就烧好了热水，顾南庭草草扒了衣服，进到屏风后的热水桶里去：“赵羌谪不见得干净，踽北天灾定不简单，但我们现在能知道的实在太少了。”顾南庭揉揉眉心，“不过赵羌谪没跟胡党蛇鼠一窝我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云何瘫坐在椅子上，说：“他是裴静明的学生，真论起来，算是裴党。”
顾南庭瞧着天花板：“你真相信他这些年重病不起吗？他没那么简单，踽北的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胡党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云何静默许久，摇头说：“这里是天子脚下，大魏中枢，倘若连这里都贪墨成风，那上行下效，真是穷天下而富四家，他是西南王世子，不至于跟人同流合污。”
“这正是我觉得奇怪的，我看不清他的立场跟动机，踽北身后的宁辽防线固然重要，但大梁当年举国之力都没能把防线攻破，他是西南王世子，如今又官至侍中，手握兵吏两部，权至巅峰，几百万两白银说赈就赈了，凭他的权势地位，他若要大肆敛财谁能拦他？他可以贪，可我想不出他能贪什么，可他不贪，那为什么只要胡党退一步？他无亲无朋，就没有软肋，胡党势大不假，但赵羌谪身后可是一整个西南啊。”顾南庭一想到赵羌谪，就是他那张极其冷厌漂亮的脸。
云何思忖片刻，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也算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吗？”顾南庭声音发轻，“我问你，我们为何在此？”
云何回答：“因为朝廷下旨让踽北回京述职，我们来此，是为了见圣上。”
顾南庭手指轻敲着桶边：“可踽北出了那么大事，圣上却不见我们，昨天那阉人说过，赵羌谪若要下旨，知会三省就行，那么胡嵩跟裴静明要下旨，是不是也不用经过圣上？叫我们入京的人是谁？”
云何一愣，没有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