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汴梁烟柳处，宿念起风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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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时，王三岁醒了。窗外的光比古代卯时的天光柔些，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如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坐起身，摸了摸身上的家居服，又看了看桌上的手机，想继续追剧，却不知道怎么开。
来回摆弄了半天，她索性轻轻推了推：“兰儿，那戏……怎的开？”
如兰揉着眼睛翻身，指尖在手机上划了两下，屏幕亮起来，剧里的声音顿时漫出来。“妈，你自己看会儿，我再睡十分钟。”她说着倒头就睡，睫毛还在颤。
王三岁下床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宋仁宗的龙袍晃得她眼晕，忽然想起自己在古代见过的官服，颜色虽艳，却没这般绣得密不透风。
六点半，手机闹钟的音乐响起来。如兰闭着眼摸索着摁掉，翻个身继续睡。
六点四十，闹钟又响。她皱着眉一挥，手机撞在墙上，没声了。
王三岁看得稀奇，这小玩意儿竟比打更人还准时，就是不知道经不经摔。
七点整，如兰的手机突然炸响，屏幕上跳着“老爸”两个字。她猛地弹起来，头发乱糟糟的，接起电话就喊：“爸！我醒了！马上！真的！”
挂了电话，她像被火烧了屁股，光着脚往卫生间冲，出来时，突然定住脚，“噗嗤”笑出声来。
王三岁正坐在沙发上，身上套着如兰说的那件杏色长裙，却把开衫当披风系在脖子上，裙摆被她卷了好几圈，露出半截小腿，脚上还趿着如兰的拖鞋，一只红一只蓝。
“你这是……扮哪出啊？”如兰笑得直不起腰，“开衫是穿身上的，裙子别卷，垂下来才好看。”
王三岁低头瞅了瞅自己，脸有点热。她昨晚见如兰这么叠衣服，还以为就得这么穿。
如兰三两下帮她把开衫穿好，又把裙摆拽直，蹲下来换拖鞋时，忽然发现王三岁的指甲透着点粉。“妈，你这美甲颜色挺搭今天的衣服啊。”她说着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支口红，“就涂这个，今日百搭。”
她捏着王三岁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往她唇上抹。口红膏体有点凉，王三岁下意识抿了抿，如兰赶紧喊：“轻轻抿！不必使劲，有种叫花瓣唇的效果你了解一下！”
折腾了许久，两人总算收拾利落。如兰拎着行李箱，王三岁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曹皇后的特写上。
刚下楼，就见如兰爸爸倚在车边，眉头皱得像拧在一起的毛巾。“七点四十了！”他看了眼王三岁，语气冲得很，“我六点就醒来了，在家等你们一个多钟头！”
“爸，这不是来了嘛。”如兰把行李往后备箱塞，“你看我妈，今天是不是特好看？”
如兰爸爸瞥了王三岁一眼，没好气的撇了嘴。长裙垂在地上，开衫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嘴唇上那点红，竟与衣服颜色格外的相衬。
“……还行。”他嘟囔着拉开驾驶座车门，“赶紧上车，再晚赶不上火车了。”
王三岁坐进副驾驶，如兰啪嗒给扣上安全带时，心里想着此刻感觉我就是个霸道总裁，简直操碎了心。
发动车子时，如兰爸爸的手在方向盘上顿了顿，好像想说什么，看了看王三岁又咽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如兰昨晚说的，“我爸以前总嫌你穿得太成熟，说跟母老虎似的。”
原来的“王三岁”，是不爱穿显青春年轻的服饰么？
车窗外的树影往后跑，如兰正跟她爸爸拌嘴，说他不该把闹钟关了，他说她赖床还有理。
王三岁摸着裙摆上的绣花，眼前应接不暇的见识着远处一晃而过的惊世建筑与车水马龙，忽然觉得，身边这吵吵闹闹的，倒比剧里的朝堂纷争真实多了。
车子拐进火车站地下车库时，王三岁被车窗外的灯晃得眯起眼。一排排灯管亮得像白昼，照得水泥地面泛着冷光，车开在里面，回声嗡嗡的，像钻进了某个幽深的地洞。
“到了。”如兰爸爸熄了火，扯下安全带时，金属扣“咔嗒”一声响。他刚要推门，手机突然在兜里震动起来，接起来时嗓门陡然拔高：“哎刘哥，那批货下午肯定到！我这正送孩子他妈赶火车呢……放心，卸车的师傅我都联系好了，晚不了！”
王三岁看着他边讲电话边往车窗外瞟，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语气急却不乱，像在安抚什么要紧事。挂了电话他才回头，见王三岁盯着自己的手看，咧嘴笑了笑：“瞅啥瞅，等着我抱你下车呢？”
“爸，快帮我拿行李箱！”如兰已经推开后车门，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王三岁眨眨眼，“妈，一会儿我去取票啊，给你留个纪念。”
如兰爸爸哼了声，却还是快步走过去，单手把行李箱拎下来。“跟你妈一个样，都成年了手无缚鸡之力。”他嘴上吐槽着，眼睛却扫过王三岁身上的杏色长裙，“你这裙子……别蹭到地面，这儿灰大不好洗掉，地面只是看着锃光瓦亮。”
王三岁下意识提了提裙子，挑挑拣拣听的懂字面意思。如兰爸爸能注意到她的裙子怕蹭灰，原来的“王三岁”，是被这样细致照拂过的么？
王三岁接住如兰手里的帆布挎包，包里面装了纸巾，王三岁的手机和那罐没开封的桂花蜜，是如兰临走时顺给她的，说路上嘴馋了可以抹面包。她跟着如兰身后，鞋底踩在车库的防滑路面上，有点发涩，不像家里的地板那样光溜。
如兰爸爸背着旅行包拎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低声嘟囔：“现在都刷身份证直接进站，取什么票。”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放慢了，等王三岁她们跟上来才接着走。如兰调皮的说要去取路引，还回头看着王三岁字正腔圆的说“通关文牒”四个字，王三岁心里莫名一动。
如兰举着两张火车票跑回来，递到王三岁手里：“妈你看，这就是咱的票！上面有时间、座位号，跟你们那儿的通关文牒是不是有点像？”票面上的字迹黑亮，印着“上海—开封”，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火车图案，确实像份规整的文书。
王三岁暗自疑惑只有两张，三个人可以用吗？不过她心里稳如老狗，因为她并不想问东问西怕惹了如兰厌弃。
进了火车站大厅，王三岁又被震住了。穹顶高得像寺庙的大殿，电子屏上的字滚得飞快，人潮推着往前涌，每个人都脚步匆匆，手里拖着的箱子轮子在地上“咕噜咕噜”响，比市集还热闹十倍。
赶上早高峰，排队的人不少，却不挤。如兰爸爸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还替王三岁拿着帆布包，因为王三岁又在追剧呢，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急需拿下语言技能。
他时不时侧头看看队伍进度，嘴里念叨着“不急，咱的车还早”，目光扫过王三岁的裙摆时，顺手替她拨开旁边人蹭过来的背包带。
安检员检查桂花蜜时，他抢先解释：“自家泡的桂花蜜。”等罐子递回来，他拧好盖子往包里塞，特意垫了张纸巾，“别晃洒了，咋想的带这东西出门的。”
王三岁跟在后面，看着安检员打开盖子闻了闻，忽然想起古代过城门时，兵卒也会翻查行李，只是那时查的是违禁品，如今连一罐蜜都要细看。心里也有点发怔。这男人说话直来直去，却温柔的为妻女扛着行李，连蜜罐都要垫纸巾防漏。
候车厅里人来人往，广播里的女声温柔报着车次。如兰爸爸找了个空位让王三岁坐下，自己转身去开水间：“我去接瓶水，你俩在这儿等着。”
火车进站时，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如兰爸爸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像怕她们走丢一样。上台阶时，他特意停在旁边，等王三岁上来才继续走，嘴里说着“慢点，台阶陡”。
上火车时，王三岁被台阶绊了下，如兰爸爸在背后抬腿顶了她屁股一把。虽然急促却稳稳撑住了她。“当心点。”他倒是语气温柔的有点突然。
找到座位坐下，王三岁望着窗外。火车缓缓开动，车库、站台，眼前一切慢慢往后退，像被抛在了身后。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火车票，上面的字迹清晰，目的地写着“开封”。
如兰爸爸正低头给如兰剥橘子，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侧脸上，眼角的皱纹看得真切。
王三岁刚喘口气，就见如兰爸爸从背包里往外掏东西：给如兰的酸奶，给王三岁的湿巾，热乎的糖糕外皮酥脆，咬开是流心的红糖，甜得恰到好处。王三岁正吃着，如兰爸爸已经把三人的早餐一一摆开：卤蛋、豆浆、还有两份小笼包，是他出门前特意绕路买的，“这家的包子皮软，你妈爱吃。”最后摸出个保温杯。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小桌上，小笼包的热气袅袅升起，混着豆浆的豆香。王三岁看着如兰爸爸又给如兰剥卤蛋，手指灵活地去掉蛋壳，又把包子推到她面前，嘴里说着“多吃点，中午车上的饭贵还不好吃”。
她忽然想起如兰说过“我爸妈离婚多年了”。这样一个会记得原主爱吃的包子、会给蜜罐垫纸巾、会在台阶旁等她的男人，怎么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原主泡的蜜，被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收在包里。
或许，这正是原主存在过的痕迹吧，藏在这些不动声色的照拂里，像桂花的香，淡定，却绵长。
如兰爸爸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冲她笑了笑：“咋了？包子不合胃口？”
王三岁摇摇头，咬了口包子，温热的汤汁烫了舌尖，心里却暖烘烘的。或许，原主的日子，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这趟火车载着的，除了去开封的路，好像还有些更复杂的东西，正随着火车的震动，一点点铺展开来。
火车刚过淮河，窗外忽然泼进来一片金。王三岁望出去，漫野的黄花挤挤挨挨，风过处像翻涌的浪。她指尖无意识顿了顿，轻声道：“此间芸薹花，甚比吾家乡的开得更盛。”
如兰正对着花海录像，闻言笑了：“妈，现在叫油菜花。”王三岁“嗯”了声，目光落回手机，屏幕上的搜索记录密密麻麻，记的“火锅”“啤酒”“红绿灯”“火车”……还在，此刻又要添上新的词汇：她对着麦克风磕磕绊绊学念“月台”，尾音带着古腔。又生涩地吐出“站台”，舌尖卷得发僵。最后攒足劲说“车站”，手机接连“叮”了三声，播报出的文言注解排得整整齐齐，像抄在纸上的功课。
如兰爸爸递来个苹果，果皮削得干干净净。 “你在……”
“在看……这个世界。”她小声说，把苹果举到眼前，阳光透过果肉，能看见细密的纹路。这苹果比古代吃过的甜，却少了点土腥味。
她刚开口，就被如兰的惊呼打断。“妈快看！黄河！”
窗外的河面阔得像铺开的锦缎，夕阳正往水里沉，把浪尖染成金红。王三岁忽然想起《清平乐》里的黄河，剧里的漕船慢悠悠漂着，船夫喊着号子。可眼前这河上没有船，只有一座铁桥，钢梁架得老高，火车跑在上面，震得她指尖发麻。
“以前过黄河，得等渡船，遇上刮风就停摆。”如兰爸爸望着窗外，语气淡了些。王三岁没接话，只是摸出手机，对着窗外的铁桥试说“铁路桥”，发音磕磕绊绊，手机却很快译出：“跨河之铁架，容火车飞驰，类古之石桥而更坚。”她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脑子像被塞满的行囊，胀得发沉，却又清明得很。
广播报站时，她又对着麦克风念“隧道”，这次音准了些。译文跳出来的瞬间，火车刚好钻进黑暗，她摸着手机外壳，忽然笑了，这一路眼睛像被闪光灯照着，满是陌生的光怪陆离，亏得这铁盒子，能把那些扑朔迷离的新东西，都译成她能懂的模样。
如兰爸爸拎着行李站起来，嘴里还在嘟囔：“查这些闲着没事干，到了地方还不是得说人话……”
王三岁没应声，只是跟着如兰往车门走。手机里的搜索记录还在跳，像在替她喊累，又像在催她往前走。
这世界的光太亮，词太新，可她攥着手机的手指，比昨日稳多了。
火车停稳时，四月的晚风裹着暖潮湿气扑过来。王三岁踩下月台的瞬间，忽然定住脚，这风里的土腥味，竟和记忆里汴梁暮春的气息缠在了一起。
手机在兜里安静躺着，这一路奔来存满的新词早刻进脑子里，此刻她多了一些从容。
如兰爸爸拉着行李在前头开路，影子在站台灯下拉得歪歪扭扭，心里嘀咕着王三岁的磨人安排，嘴里哼唧：“你说你非要坐这慢车，好，现在好了，摸黑逛古城，砖缝里的青苔都瞅不清。”
王三岁没接话，望着远处城墙的黑影。夜色把新旧砖石糊成一片，垛口的轮廓在暗里浮着，像宣和年间她扒着城头见过的模样。出站口的霓虹晃得人眼晕，红的绿的在脸上淌，她被如兰拽着踩过青石板，凉丝丝的触感竟和千年前的御街重合了。
“妈，你看那灯笼！”如兰指着前头，一串红灯笼在风里晃，光透过红绸子泼在地上，像摊胭脂。王三岁望着那片暖光，想起州桥夜市的烛火，也是这样把人影照得软乎乎的。
如兰爸爸突然停步，回头冲她扬下巴：“杵那儿干啥？难不成这城墙根能长出宋朝的铜钱来？”两人被逗笑了，刚要迈步，眼角扫过街边烤串摊，油烟裹着孜然味飘过来，比记忆里的酒楼烟火气可野多了。
王三岁只是往前走。脚下的路越走越宽，青石板的纹路在路灯下隐隐约约，像被岁月磨平的碑刻。她看见个穿粗布褂子的老人蹲在路边，手里转着个油亮的核桃，那模样，和记忆里汴河边上打更的老张头重合了。
“你看那老头，”如兰爸爸忽然笑了，“跟你似的，总对着旧东西发呆。”
王三岁望着远处鼓楼的方向，红灯笼一串串亮起来，把夜空染成橘色，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响。这声音里，她仿佛听见了千年前的更鼓声，从州桥传到御街，又从御街漫到此刻的街角。
“我来了。”她轻轻说，抬脚跟上前面的父女俩。晚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点四月特有的温软，像谁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些存在手机里的词，那些记在心里的旧影，此刻正混在一处，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夜色里，慢慢融成了眼前的真实。
酒店电子锁“嘀”地响了声，王三岁跨进门时，晚风吹起的衣角还没落下。窗外霓虹灯正亮得欢，她望着那片光怪陆离，忽然觉得兜里的手机没那么沉了。这故土的夜，终究是用新旧的光，把她轻轻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汴梁烟柳处，宿念起风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