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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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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豫抬头,却只与窗台上冒头的一盆花打了个照面。
他笑着轻哼了声,置之不理,只管走去。
一路走,小石子就一路砸在他脚旁,像挑衅,又像捉弄。他仿若不见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身后一排的小石子再不接续,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忍不住失笑道:“这是住在山里吗。”
回家的路好长,天色一步一暗。
祝中则的办事效率高得离谱,第二日一大早官府贴的醒目告示就已经随处可见了。不仅覆盖几乎所有人流密集之处,还特意派了专员挨家挨户奔走相告,生怕落下了谁。
一时间,全城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此事。每张告示前都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常。
“要我说,这新上任的官老爷就是会办事儿!”挤在最前面的壮汉中气十足地道。
“‘税收所得全由司市掌管,再从中抽取五成作官府财政收入’……什么意思?官老爷不亲自来讨税了?”
“那是甚好了,省的又千方百计骗取钱财。”
有人庆幸,也有人消沉地反驳:“明面上这么写,到时候怎么做还真就不好说了。”
“是啊是啊。谁知道会不会像之前那样……”
“应该不至于,这个官老爷前些日子不还特意走访了么,要真是做戏,也犯不着费那么大功夫。”
话分两派,就差吵起来了。
“行了,上面不写着么,试行期为一年。究竟如何,且先观望观望吧。”
许是为了更快地稳定民心,祝中则连口气也不喘,在之后的几日内,发还了今年多收的钱粮,又拿着登记簿一一分发地契,多退少补。按照他们先前商议好的策略,雷厉风行地尽数安排妥当了。
从停业到重新开张,用不了一个星期。
后溪的街市搬到了城中心专门划分的一片区域,再也无需担惊受怕防着城管了。不论是早市还是晚集,都隐隐透着一种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气象。
裴几的行踪不定,祝中则蹲了两日才得以把许可令亲自交到他手上。
“大人英明。”裴几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快这么顺利,甚至连罚款都不需要。
“年轻人,好好干啊。”祝中则意有所指道,“莫要让信任你的人赔得一败涂地、血本无归。”
“此话何意?”
祝中则感慨道:“若非那白公子以全部身家做担保,本官也不会这么当机立断。”
裴几愣了愣,自上回不欢而散,他们再没正面交锋过,除开他在暗处偷窥......不,监视以外,所有的交易全部都由陶旭经手。
全部身家做担保。
这算是……信任吗?
再回神时祝中则已经走了。
“啧。”只是让他美言几句而已,他这么做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裴几郁闷地道,“他到底想干嘛。”
他心不在焉地晃到城中四处看了看,又买了些馅饼儿晃到城西散与那些遗孤,胸口堵着一口气还是没下去,像是池塘上悬着的欲落不落的露水。他又晃到码头。
江天一色,茫无涯际。
奇怪。
这个时候,怎么没人在?
他随手拦了个人问道:“李哥呢?”
“运货去了。”那人也纳闷儿,“按理说前日就该到了,可都这时候了还不见船只踪影。”
裴几有种不祥的预感,按耐着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岸边坐着。
等到几乎是天全暗下来后才终于在天边看见一点桅灯的微光,再等下去恐怕要搭船去寻了。
他赶紧起了身。
靠近才看清不对劲——根本就不是出航的大船,只是一叶小渔船。
船靠岸后,只下来李承非和另一个上回见过面的年轻人,老人家就撑着船离开了。
“李哥,出什么事了?”
李承非看上去苍老了十岁:“我们的船行至半路,遭了袭击。”
“海盗?还是......”
“不,他们不要钱不要货,是冲我们的命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光亮里,细看才发现他身上衣裳处处都是被火烧的痕迹,“我们毫无防备,整艘船都被烧了,我在海上寻了一天一夜,也只带回了这孩子。剩下的弟兄们水性虽好,却也生死难料。”
“能判断对面是什么人么?”
“他们有备而来,隐蔽身份做的天衣无缝。”李承非道,“但我们的人要真说触了谁的利益、得罪过什么人,恐怕也只有天家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至于要了我们的命的。”
裴几恼道:“这群疯子!是我疏忽,分明早知道会出事的。”这些天忙着旁的事,都没心思顾着这边,只是没有想到对方竟敢如此猖狂。
李承非拍了拍他的肩道:“赖不上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这批货送不达,不提赔上损失,之后再要合作可就难了。”
“合作的事不打紧,敌在暗我在明,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其他码头可有异常?”
“暗潮涌动。”李承非道,“我们抵达各个驻点时,碰上了很多商船,全都是京中的。”
“哪儿来那么多货要送。”
“我也觉得奇怪,上去随便搭了几句话,对方也闭口不说。”
“蓄意谋杀,又潜入各地......嘶,”裴几摩挲着下巴,“我怎么觉着,他们是借此伪装,秘密地找什么东西、或者是找什么人呢。”
“有这么大动干戈的必要么?通缉悬赏,哪个不比他省事?”
过了许久,裴几突然冷笑了声:“真像。”
“什么?”
“像当年,分明罪不至死,却要急着……灭口呢。”
李承非显然没有想到这件事,被裴几明说出来也仍觉得不太可能,身形却狠狠地颤了一下。
“李哥?”身旁安静听着的年轻人见状,赶紧扶了他一把。
“李哥,你们先好好修整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把此事彻查到底。”他本早就不抱希望了,可那作风手段实在太像了。
“别冲动,未必就是同一人。”李承非不想打击他,却担心他意气用事,“你当年那么小,又有很多事记不起来了......”
裴几打断道:“李哥,你知道我这些年东奔西走暗度陈仓,为的就是这一刻。”
李承非看着他灼烫如烈火般的眼眸,良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
“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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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板!这是最新一批要运到京中的单子。”陶旭成天两头跑,每次来,除了银两,白豫都给他带些从外头顺道买的糖果蜜饯回去,哄得他跑得更是积极。
“嗯,麻烦你。”
“白老板,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陶旭一边撕糖纸一边问道。
“叫你老大来。”
“得嘞!”陶旭跑出去几里远,又倒回来,“白老板,你是说,叫我老大来?”
“嗯。”
“他不一定有空......”
“他有空。”白豫笑着道,“去吧。”
“好吧。”陶旭担心地补充道,“要是他不来可不怪我。”陶旭只知他老大有意避着白豫,脾气实在差得很,便没敢多问。
“不怪你。”
月亮高悬,白豫看见那人不情不愿地出现在老树下时,就笑陶旭的担心果真多余了。
好些日子不见,裴几觉得什么表情都不算自在了,干脆靠在他门边别开脸。
“我关个门。”白豫轻拉了他一下,灭了外头的灯,把门合上了。
裴几不知道他要干嘛,也坚决不先开口问,只默默让了一步。
谁知白豫推开那扇满是秘密的密室门看向他。
“请进。”
里面灯火通明,映入眼帘的满墙血线和密密麻麻糊上去的纸条,比上回摸黑看到的还要震撼。
裴几迟迟不动身,明面上钳口不言,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这又是几个意思?
直到白豫再次向他发出邀请,他才矜持地走进去。
“你怕我在这儿抹了你脖子么?”白豫笑道。
“笑话。”裴几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若真想抹我脖子,上回就能下手了。”
“你给的账本和货单我看了,有两处我一直想不通。”白豫收拾了下随意摊开在桌上的纸笔,皱眉道。
“你说。”
“为何京中采购古玩珍宝不走陆路而偏走水运呢?”
凭两地的距离而论,陆运可比水道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个问题裴几也没多想,但他知道走水道有一个绝对性的好处:“水运的货查的不严。”
“这些东西,何必怕查?”白豫不解道道,“另一点,你那市集......赚的钱远不止账本上记的这点吧?”
裴几没说话。
“如果没猜错的话,在别的城邑也有这样的营生?”
他的眼睛仿若深渊,再多看一秒就会万劫不复。
裴几收回目光,低头笑了几声,而后换了副破罐子破摔的面孔,轻哼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啊,连我的钱从哪儿来的要花到哪儿去都不清不楚,还敢给我担保?”
他摸出那块金灿灿的许可令举在他眼前,冷声道:“如果我说,我做了假账、中饱私囊,就是为了卷钱造反的呢?你又待如何?”
“不如何。”白豫笑了笑,“你不会觉得,我真是什么菩萨吧?”
咚。
岂止露水,连水草都连根拔起。裴几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或者说,太过真实明朗反而显得虚无。
是默许,是鼎力相助,亦是狼狈为奸。
白豫,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你?
裴几看不清。他迎着白豫赤裸的目光逼近。
再逼近。
白豫退无可退,任由对方撑住他身后的桌子,侵袭着他的领地。周遭都是好闻的淡檀香。
“你说的话,哪句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