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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声里的旧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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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时,瓷杯与木板相触,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林溪已经换好了衣服,米白开衫衬得她脸色更浅,站在窗边看海的姿势没变,只是肩膀似乎比刚才松了些——或许是那身柔软布料带来的错觉。
“牛奶温过,三明治里夹了番茄和煎蛋,没放你不爱吃的生菜。”顾承屿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飞停在窗沿的鸟。说完他才惊觉,这句“没放生菜”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习惯,喉结猛地滚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林溪果然回过头,眉梢微挑:“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生菜?”
心脏像被细针蛰了一下。顾承屿弯腰整理托盘边缘的纸巾,避开她的视线,用最自然的语气圆谎:“之前你联系我时提过一句,说吃生菜总觉得涩。我记性还算好。”
这谎扯得并不高明。寻常租客哪会特意跟房东说自己不爱吃什么菜?但林溪没再追问,只是走到床边坐下,指尖碰了碰马克杯壁,确认温度合适才端起来。
她小口喝着牛奶,目光落在三明治上,没立刻动。顾承屿站在离床两步远的地方,没敢坐,像在等她的“审判”。他能看见她咬下唇时,嘴角那道极浅的纹路——那是她犹豫时的习惯,两百四十九次循环里,他数过无数回。
“你……”她终于开口,视线从三明治移到他脸上,“一直住在这里?”
“嗯。”顾承屿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裤缝,“我是个医生,主攻神经医学,这里离市区远,安静,方便查资料,也方便……休养。”他刻意加重了“休养”两个字,像在悄悄夯实那个“租房疗养”的谎言。
林溪“哦”了一声,咬了口三明治。番茄的酸甜混着蛋香漫开,她睫毛颤了颤,像是松了口气。顾承屿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了半寸——至少她没排斥这味道。这是她过去最爱的早餐搭配,他赌她的味觉记忆比大脑诚实。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她又问,眼神扫过房间门口,似乎在警惕这房子里藏着其他人。
“没有。就我一个。”顾承屿说得肯定,“你放心,很安全。”
其实不是。阁楼的储藏室里,藏着两百四十九个“过去”。那些录像带、日记、她画过的涂鸦、甚至她某次说“喜欢这味道”的香薰瓶,都被他分门别类收着,像一座沉默的墓园。但这些,他永远不能让她知道。
林溪没再说话,专心吃着三明治。晨光透过玻璃照在她发顶,镀上一层朦胧的白,有几根碎发垂在脸颊边,她抬手捋到耳后,指尖划过耳廓时,顾承屿的目光落在她左耳下方——那里有颗极淡的小痣,他过去总爱用指尖蹭着玩,说那是“上帝偷偷盖的章”。
现在那痣还在,只是再没人敢碰。
早餐吃完,她把空杯和盘子放回托盘,轻声道了句“谢谢”。这句客气的道谢像层薄冰,隔在两人之间,冷得顾承屿指尖发麻。
“我带你看看房子吧?”他适时开口,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安静,“总待在房间里闷,熟悉了环境,或许能想起点什么。”
林溪犹豫了几秒,点了头。
走出白色房间,走廊尽头的光忽然亮了些。这栋玻璃屋是顾承屿三年前特意找人建的,通体用双层隔音玻璃搭成,连走廊墙壁都嵌着半面玻璃,抬头就能看见灰蓝色的天。他曾想,亮堂些,或许能把她心里的“雾”照散些——后来才知道,有些雾是长在骨头里的,光照不进。
“这边是客厅。”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门。
客厅很大,浅灰沙发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海岸线。茶几上放着个青瓷花瓶,插着两支新鲜的桔梗,白花瓣带着露水——是他今早出门采的,知道她看见新鲜花草会松快些。
林溪的目光落在桔梗上,脚步顿了顿。她没说话,只是多看了两眼,指尖微微蜷缩。
顾承屿的心跳漏了一拍。
桔梗。她过去总说这花“傻气又执着”,花瓣落了都要攥着花茎不肯松。有次他出差,她在花瓶里插了桔梗等他,等了半个月,花枯了还舍不得扔,说“它等我,我等你”。
是潜意识被碰了一下吗?他屏住呼吸看她,可她很快移开视线,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海。
“海很近。”她轻声说。
“嗯,步行十分钟就能到沙滩。”顾承屿走到她身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的灯塔。”
他抬手指向海平线偏左的位置。那里有座白色灯塔,塔身被海风蚀出了浅痕,顶端的灯每转一圈,就有束白光划破灰云,像在给迷路的船引路。
林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眼神空了空。忽然,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眉头微蹙:“头有点……胀。”
顾承屿立刻收回手,声音紧了些:“是不是吹了风?先回屋里,我给你拿点止痛药。”
“不用。”她摇摇头,放下手,脸色比刚才白了点,“可能是没睡好。没事。”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确认她没再说头痛,才慢慢松了口气。这种短暂的不适不算异常,过去两百多次循环里,她偶尔会在看到灯塔时这样——像有根无形的线在扯她的神经,却总也扯不断那层包裹记忆的茧。
“要不要去海边走走?”他试探着问,“踩踩沙子,或许能舒服点。”
林溪沉默了会儿,点了头。
从玻璃屋到沙滩,要走一段蜿蜒的木栈道。栈道两旁长着半人高的茅草,被海风刮得沙沙响。顾承屿走在她斜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脚踝上——她没穿袜子,赤脚踩在帆布鞋里,鞋帮蹭着脚踝,露出一小片细腻的皮肤。
过去她总爱光脚走栈道,说茅草叶扫过脚踝痒乎乎的,像有人挠她脚心。有次她走得急,被木刺扎了脚,他蹲在栈道上给她挑刺,她疼得眼眶发红,却攥着他的袖口笑:“顾承屿,你现在像给公主穿鞋的小矮人。”
那时的海是蓝的,天是晴的,连风都是暖的。
“这里的沙子很细。”顾承屿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飘,“踩上去不硌脚。”
林溪“嗯”了一声,走到栈道尽头,弯腰脱了鞋。海风卷着沙粒扑过来,落在她脚背上,她缩了缩脚趾,忽然笑了下。
那笑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转瞬就没了,却让顾承屿的呼吸猛地停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嘴角果然有个浅梨涡。
“是很细。”她抬起头,看他的眼神里少了点戒备,多了丝孩子气的好奇,“比我去过的那些沙滩都细。”
“这片海人少,沙子没被踩坏。”顾承屿走到她身边,也脱了鞋。沙子裹住脚背时,凉丝丝的,带着湿意。他没敢看她,低头踢了踢脚下的沙,“往那边走点,有片礁石滩,能捡到好看的贝壳。”
她果然被吸引了:“真的?”
“嗯。”他点头,指尖悄悄掐了下掌心——别高兴太早,这只是开始,七天后,她连“捡贝壳”这三个字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两人沿着海岸线慢慢走。海浪一层叠一层漫上来,没过脚踝时凉得人颤一下,退下去时又带着沙子滑过皮肤,像温柔的拉扯。林溪走得很慢,眼睛盯着沙滩,偶尔弯腰捡个贝壳,举起来对着光看,发现不稀奇又放回原处,像个认真寻宝的孩子。
顾承屿跟在她身后,看她的影子被海平线的光拉得很长,和他的影子在沙上偶尔交叠,又很快分开。他掏出手机,假装看时间,悄悄对着她的背影按了快门。照片存进加密相册,文件夹命名是“250-2”——第250次循环,第二天。
相册里存着上万张这样的照片。有她笑的,有她皱眉的,有她蹲在沙滩上捡贝壳的,有她坐在玻璃屋沙发上看海的。每张照片里的她都鲜活,可这些鲜活加起来,也抵不过第七天午夜那声“你是谁”。
“顾医生。”林溪忽然回头叫他,手里捏着枚贝壳。
他心头一跳——她没叫“顾先生”,也没叫“你”,是“顾医生”。不算亲近,却比今早的“陌生人”好了太多。
“怎么了?”他走过去。
她把贝壳递给他。那是枚月牙形的白贝壳,边缘磨得很圆,壳上有圈浅褐的纹,像画上去的年轮。“这个好看吗?”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顾承屿的指尖触到贝壳时,忽然僵住。
是这枚。
两百多次循环里,她至少有五十次捡过同款贝壳。有次她把这贝壳串成手链,戴在手腕上晃给他看,说“这是海给我的礼物,要送给你”。后来那手链断了,贝壳滚进沙发缝里,他找了半夜才找到,现在还放在储藏室的铁盒里。
“好看。”他握紧贝壳,指腹摩挲着那圈褐纹,声音有点哑,“很特别。”
“我也觉得。”林溪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看沙滩,“要不给你吧?”
“不用,你喜欢就拿着。”他把贝壳递回去,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下,像被微弱的电流击到,各自缩回了手。
林溪把贝壳塞进帆布包侧袋,没再说话,脚步却慢了些,偶尔会回头看他一眼,像是怕他跟不上。
顾承屿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昨晚她靠在他怀里,手指画着他的胸口说:“承屿,下周我们还来捡贝壳好不好?就捡这种带圈纹的,攒够一串,我给你编个钥匙扣。”
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好”,说“攒够了,我们就去灯塔上挂着”。
可现在,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顾医生,你以前……见过我吗?”
忽然响起的话让顾承屿猛地回神。林溪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贴在脸颊上。她的眼神很认真,不像在怀疑,更像在困惑——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房东”有莫名的松弛感,困惑为什么这片海、这枚贝壳,让她心里发空。
顾承屿的心脏像被浸在冰水里,冷得发疼。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低低地说:“没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
说完这句,他看见林溪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哦”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快了些,没再捡贝壳。
海风吹过来,带着咸涩的腥味,刮得人眼睛发酸。顾承屿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手里还残留着贝壳的凉意。
他又说谎了。
两百五十次了,他还是学不会对她说一句“我认识你”。
因为他知道,说再多也没用。她的记忆是块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沙岸,他每一次写下“认识”,浪潮都会准时涌来,把字迹舔得干干净净,连点痕迹都不留。
他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日记APP,手指在屏幕上敲字,指尖抖得厉害:
“250-2,上午。带她去海边,捡到时纹贝。对‘是否见过’产生疑问,否认后情绪微降。头痛一次,持续约十秒。潜意识触发失败。”
打完字,他抬头看时,林溪已经走到了栈道口,正站在那里等他,手里捏着那枚时纹贝,低头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很轻,像叹息:“顾医生,回去吧,有点冷了。”
“好。”他应着,把手机塞回口袋,快步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栈道旁的茅草沙沙响,像在替谁哭。顾承屿看着她手里那枚白贝壳,忽然觉得,他们这场循环,就像这贝壳上的纹——一圈圈绕着,看似在靠近中心,其实永远走不到头,最后只会被时间磨得越来越薄,直到碎在风里。
玻璃屋的轮廓在前方渐清晰,白色的墙映着灰云,像座浮在海边的孤岛。顾承屿知道,接下来的五天,他要更小心些,要把刚才那点“情绪微降”补回来,要让她重新笑起来,要让她……再爱他一次。
哪怕只有七天。
哪怕七天后,又是一场清零。
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