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70、惊蛰

　　县委常委会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周砥步入会场时，所有常委都已到齐。县委书记周卫东面无表情地坐在主位，指尖夹着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烬，却忘了弹。副书记周建春低头喝着茶，看不清眼神。常务副县长廖文化坐在对面，目光与周砥短暂相接，便迅速移开，嘴角似乎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其他常委们则神色各异，有的专注地盯着笔记本，有的眼神飘忽，透着不安。

　　周砥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心知肚明，这绝不会是一次普通的常委会。

　　周卫东终于掐灭了烟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人都到齐了。临时召集大家开会，是因为市里刚刚下达了一项非常重要的紧急通知，涉及到我们梨安县领导班子的临时调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和沉重：“经市委研究，并报省委组织部备案同意，决定：鉴于梨安县目前工作的特殊性和复杂性，为确保县委县政府工作的绝对平稳和连续，在马文斌同志问题调查期间，由我，周卫东，暂时直接兼任县人民政府县长职务。周砥同志不再临时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集中精力协助我处理好政府层面的具体事务，并重点抓好其分管的农业农村、示范点建设等工作。”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决定震得目瞪口呆！

　　由县委书记直接兼任县长！这在此前梨安县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这看似加强了集中统一领导，实则是完全收回了周砥这段时间来之不易的临时主持权，将他重新打回“协助处理”和“分管具体工作”的原形！这无疑是对周砥近期一系列“激进”行为的彻底否定和强硬打压！

　　周砥感到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片刻。他虽然预感到今晚的会议不寻常，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直接而彻底的一记重拳！市委，或者说市委里的某些力量，终于撕破了一切伪装，亲自下场了！

　　周卫东的目光落在周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告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周砥同志，市委这个决定，是从梨安大局稳定出发的慎重考虑。希望你能够正确理解，放下包袱，积极配合，共同维护好当前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周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迎上周卫东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丝毫愤怒或沮丧，声音平静得甚至有些出乎意料：“我坚决服从市委的决定。作为党员领导干部，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我会全力协助周书记做好相关工作，确保县政府各项工作平稳过渡，不断不乱。”

　　他的表态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反而让一些准备看他失态或争辩的人感到意外。周建春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廖文化嘴角的冷笑也僵了一下。

　　周卫东似乎也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周砥同志有这个态度很好。那么，接下来我们研究一下近期几项重点工作……”

　　会议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周砥认真记录着，偶尔就自己分管的工作发言，思路清晰，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个剥夺他权力的决定从未发生过。但他的内心，却如同海面下的暗流，汹涌澎湃。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斗争进入白热化的标志。对方已经图穷匕见，动用组织程序进行最高级别的压制。

　　散会后，常委们默默离开，没有人多看周砥一眼，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周砥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走到走廊尽头，打开窗户，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沈清荷那个渠道发来的信息，依旧简短：“蛰伏，待机。”

　　周砥看着这两个字，目光深邃。蛰伏？待机？省纪委到底在等待什么？难道他们掌握了更多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他回到县政府办公室，秘书小赵已经得知了消息，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周县长，这……这……”

　　“没事。”周砥摆摆手，语气异常平静，“工作分工调整，很正常。把需要交接的文件整理一下，明天向我……向周书记汇报。”

　　这一夜，周砥几乎彻夜未眠。但他没有沉浸在愤怒和失落中，而是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市委的这个决定固然是对他的打压，但也从侧面证明，对方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不得不动用最后的底牌来强行控制局面。这反而说明，他之前的方向没有错，省城之行击中了要害。

　　第二天，周砥准时上班，神情如常。他主动去向周卫东汇报工作，交接相关事项，态度谦逊而配合，绝口不提常委会的决定。周卫东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复杂，交代工作时语气缓和了许多。

　　然而，县政府里的氛围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一些人见到他，笑容变得尴尬而疏远；原本殷勤汇报工作的局长们，脚步转向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廖文化则明显活跃起来，开始以“受周书记委托”的名义，频频召集会议，部署工作。

　　周砥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更加专注于自己分管的一亩三分地，深入田间地头调研春耕，扎在示范点工地协调问题，仿佛真的成了只懂业务的“农业县长”。

　　但他暗地里的警惕性却提到了最高。他让小杨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再次确认了刘工的安全，并叮嘱他暂时停止一切接触。他自己也更加注意自身和家人的安全。

　　时间一天天过去，表面上的梨安，似乎真的在周卫东的直接掌控下恢复了“稳定”。然而，暗地里的激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五天后的一个下午，周砥正在办公室审阅一份农业科技推广方案，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市委组织部王部长和市纪委的李主任再次出现在门口，脸色比上次更加严肃，身后还跟着几名神情冷峻、穿着黑色夹克的陌生男子。

　　“周砥同志。”王部长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根据省委省纪委重要决定，现对梨安县县委书记周卫东同志采取必要措施，配合调查。请你立刻通知县政府班子成员，十分钟后到小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宣布市委临时决定，由你暂时全面主持县委县政府工作，确保梨安县大局稳定，各项工作正常运转！”

　　饶是周砥再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周卫东被带走了？！由他临时主持全面工作？！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神，但多年历练形成的强大意志力让他强行稳住心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沉声道：“是！坚决服从组织决定！”

　　王部长点了点头，和纪委的人迅速离开，显然是赶往下一个地点。

　　周砥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立刻拿起电话，声音冷静得可怕：“小赵，立刻通知所有副县长、县政府党组成员，十分钟后小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另外，通知县委办，同样通知在家的县委常委，一小时后召开县委常委会紧急会议！”

　　放下电话，周砥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但梨安县的天，在短短几天内，再次彻底变了。

　　惊蛰已过，春雷炸响。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目光投向桌上那份尚未写完的农业方案，然后缓缓拉开抽屉，最深处，那个薄薄的信封，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时刻，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