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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处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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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唱)【诵子】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红尘中虽则是苦难煎熬,
却也有夫妻们,鱼水情欢。
我本是,柔肠百转女娇娃,
为何要,古佛青灯度年华?
——选自《孽海记·思凡》色空唱段
处暑日,暑气至此而止。
可石海生的世界,早已是严冬。他像个活着的幽灵,在自家空荡冰冷的屋子里游荡。小雨的花布衫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仿佛妹妹只是睡着。他不再流泪,不再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潭死水,偶尔被噩梦般的回忆搅动,翻起骇人的血丝。
那晚之后,他再没见过许清晏。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不去想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不去想岩洞的烛光和风暴夜的体温。他把所有的恨、痛、悔、愧,都揉成一团冰冷的铁块,沉在心底最深处,用麻木和沉默紧紧包裹。陈老四那伙人远远见了他都绕着走,他们在他身上嗅到了某种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彻底失去一切后、对自身和外界都毫不在意的死寂。
然而,有些联系是斩不断的。比如,在深夜里,身体会先于意识醒来,习惯性地想去那个棚屋;比如,修补渔网时,手会下意识地模仿某个穿针引线的轻柔手势;比如,听到远处模糊的海浪声,耳朵会自动剥离出某种想象中的、清越的唱腔……
这些细小的、不受控制的反应,像针一样扎着他,提醒着他,那场炽热又惨痛的梦,真实存在过。
这天黄昏,石海生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被夕阳烧熔的云。风里终于带了明显的凉意,吹在脸上,像薄薄的刀片。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缘由,却强烈得让他坐立不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站起身,在院子里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子西边,那片礁石滩和更远处黑黢黢的悬崖轮廓。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陈老四最近看着许清晏棚屋方向时,那阴鸷而不怀好意的眼神。想起了村里那些关于“彻底清除晦气”的零星议论。想起了许清晏独自一人时,那越来越单薄、越来越沉默的身影。
难道……
石海生不敢想下去。他转身冲进屋里,从柴堆深处翻出那把磨得锋利的旧鱼叉,握在手里,冰凉的铁质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没有点灯,像一道沉默的阴影,融入渐浓的暮色,朝着西边悬崖的方向狂奔而去。
凉风灌满他的口鼻,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某种……隐约的血腥气?他越跑越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山路崎岖,碎石嶙峋,他几次差点绊倒,却毫不在意,只是拼命地跑,仿佛跑慢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悬崖近了。风声在这里变得凄厉狂乱,像无数冤魂在哭喊。崖边的景象让石海生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
散乱一地的戏箱遗物!被撕碎的水袖像苍白的残蝶挂在荆棘上,踩满脚印、沾着泥沙的戏谱纸页在风里瑟瑟发抖,那面熟悉的小圆镜摔得粉碎,玻璃渣在最后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泪光。
而最刺眼的,是岩石上那几滩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旁边,还有拖拽和挣扎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悬崖最边缘。
“清晏——!!!”
石海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声音被狂风瞬间撕碎。他扑到崖边,探身向下望去。下面只有墨黑翻滚的海浪,撞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夜色如浓墨泼洒,什么也看不见。
“许清晏!许清晏!你回答我!” 他对着深渊狂喊,声音里充满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撕裂般的恐惧和绝望。回应他的只有海浪无情的轰鸣和风声的呜咽。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失去幼崽的疯兽,开始沿着悬崖边缘发疯般地搜寻。眼睛瞪得几乎裂开,不放过任何一点痕迹。他冲下陡峭的崖坡,不顾尖锐的岩石划破衣服和皮肉,在夜色笼罩的礁石间踉跄奔跑,呼喊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海水冰冷刺骨,漫过他的小腿、膝盖。他就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摸索,双手被锋利的贝壳和礁石割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他幻想着能摸到一点温热的体温,一点柔软的衣角,哪怕是一具冰冷的躯体……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海水,冰冷的礁石,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绝望像这海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头顶。力气随着体温一起流失,他跪倒在冰冷的海水里,咸涩的海浪拍打着他僵硬的身体。他低下头,将脸埋进同样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有无声的、剧烈的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潮水开始慢慢退去。石海生像一尊石像,跪在裸露出来的、湿漉漉的礁石上。月光从云隙间漏下一点惨淡的光,照在凌乱的礁石滩上。
忽然,一点异样的颜色,攫住了他死寂的目光。
在一块高大礁石的阴影根部,卡着一样小小的、白色的东西。
石海生连滚爬爬地扑过去。
那是一只鞋。一只白色的、柔软的绸面布鞋,鞋头绣着极精致的、已经有些褪色的缠枝莲纹——这是许清晏登台时才会穿的厚底戏鞋中的一只。此刻,这只鞋浸透了海水,沾满了泥沙,鞋面上,有一片已经发黑、却依然刺目的血迹,像一朵绝望中绽开的诡异花朵。
石海生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冷湿滑的绸面,触到那僵硬的血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鞋捧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世间最后一点余温,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那个人的凭证。
鞋很轻,却压得他直不起腰。
他抱着那只染血的戏鞋,慢慢直起身,仰起头,望向悬崖上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月光下,他的脸如同刀削斧凿的石像,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无声地滑落,迅速消失在夜风里。
暑气至此而止。
生命的温度,随着悬崖边那抹可能存在的白色身影的彻底消失,随着怀里这只冰冷染血的戏鞋,凉透了,散尽了。
世界从此无声。
风声,海浪声,远处模糊的狗吠声……所有的声音都褪去了,消失了。耳畔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发疯的寂静。不,或许还有一点声音,是那盘磁带里,许清晏清唱《牡丹亭》的声音,是岩洞里他低低的讲解声,是风暴夜他压抑的喘息和呜咽……这些声音在他死寂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清晰得可怕,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抱着那只鞋,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礁石和海水,朝着来的方向,走回去。脚步沉重而虚浮,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回到那个曾经有过温暖、此刻却比他怀中鞋履更加冰冷的棚屋前,他停住了。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他站了很久,最终没有进去。只是抱着那只鞋,转身,走向自己那间同样冰冷空洞的家。
推开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扑面而来。他走到床边,将那只染血的戏鞋,轻轻放在小雨叠好的花布衫旁边。然后,他靠着床沿,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就这样坐着,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一动不动。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这句从未听许清晏唱过的戏文,却无比清晰地在他死寂的心底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音。
他拥有了什么呢?父母早逝,妹妹惨死,那个曾用全部光亮和温暖灼烧过他灵魂的人,如今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只有这只染血的、冰冷的鞋。
他石海生,在这茫茫人世间,终究是落得个,赤条条来去,再无牵挂。
也再无归处。
处暑的夜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呜咽着,盘旋在这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和声音的屋子里。它带走了最后的暑气,也带走了一个人心里,最后一点活气。
从此,长夜漫漫,唯余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