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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打散鬼魅得知片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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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青灰色的屋檐,瓦片在灼人的高温下接连爆裂,化作万千闪烁的晶屑,四散纷飞。
苏怿的道袍已被热浪炙烤得边缘卷曲、质地发脆。他掌心紧贴桐木水桶,能清晰地感觉到板结的松脂正在高温下融化。他刚要冲向火海,手腕却猛地一紧——一位灰衣老者如枯枝般的手指已扣住他的命门,那指节处密布着蛇鳞状的诡异瘢痕。
“后生,且慢。”老者的嗓音如同砂纸磨过铜镜般沙哑,浑浊的眼白里倒映着跃动的火光,“你细听这梁木断裂之声,分明是浸过桐油的陈年铁桦木,寻常井水泼上去……”话音未落,一根主梁轰然坠地,迸溅出的火星竟在空中凝成一只只诡异的蝴蝶形状,悬浮片刻,方才消散。
“是妖火……”苏怿心有余悸,正想转身感谢老者出手阻拦,回头望去,身旁却已空无一人。
来不及细思这疑惑,他迅速探手入怀,准备取出符咒应对。
“别过去!这是‘舌首债’啊!”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止住了苏怿的脚步。
“舌首债?”苏怿眉头紧锁。
旁边一位面色惨白的老者压低嗓音:“这条巷子里的人,舌头都太长,说了太多死人的坏话……特别是楚家那件事。如今冤魂回来讨债,谁要是插手,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谁。你听——”
他话音未落,火场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尖啸,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低语。围观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齐退半步,空出的地方仿佛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苏怿见无法说服众人相助,正思索着其他对策,身后的人群却忽然骚动起来。
只见兰子骆长剑还鞘,身形竟凭空悬浮而起,无需凭借外物便稳稳立于半空。黑色锦袍上以银线绣制的龙纹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宛若活物。他足尖在残垣上轻轻一点,随着指诀变幻,地面裂缝中竟渗出墨色水雾,转瞬间凝聚成九条黑龙腾空而起。
那水龙每游动一寸,身上鳞片便片片剥落,化作倾盆雨幕倾泻而下。雨水浇在烈焰上,发出金石相击般的清脆声响。九龙直冲云霄,在兰子骆周身盘旋翻涌。
兰子骆猛然俯首,双掌一合,霎时劲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九条水龙应声碎裂,化作漫天水汽——只一瞬,熊熊烈火便被彻底扑灭。
“哇……”
“是兰少主!”
下方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
这莫非就是灵道境界的威能?苏怿心中骇然。
兰子骆衣袂飘飘,从空中从容落地。
白辰对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去查看有无伤者。”
“是。”
兰子骆轻轻拍去手上的灰烬。苏怿注视着他收势时翻飞的袖口,隐约瞥见其小臂内侧蜿蜒着一道奇特的疤痕——那殷红纹路竟如活物般在皮肤下微微游走。正待细看,对方已将手掩入宽大的袖中,唯有掌心处一道焦痕透出淡淡的腥甜气息,像是焚烧过某种带鳞生物后残留的味道。
“兰兄,你的手这是……”
“给蛇咬了。”兰子骆淡淡说着,将手完全藏入衣袖。
苏怿看出他无意多言,便不再追问。
一道枯瘦的身影正从废墟间挣扎着爬出。她每爬两步便会踉跄摔倒,却又立刻手脚并用地撑起身子,仿佛身后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救命啊!”老妇人嘶声哭喊着向前狂奔,却只是在焦土上徒劳地转着圈子,显然已因过度惊恐而失了神智。“救命!楚戚戚来索命了!”王婆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焦黑的土里,指甲缝中渗出的黑血在地面拖出蜿蜒如蚯蚓的痕迹。她突然仰起头,露出脖颈——本该是喉结的位置,竟凸起一个核桃大小的肉瘤,那肉瘤表面青筋暴起,随即自行破裂,数只黑黢黢的小虫从中钻出,振翅欲飞,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化作几缕黑烟消散了。
围观的人群中,忽有一老妪晕厥倒地,她手中的铜盆哐当坠地,清水泼溅之处,竟显出一片密密麻麻、正在蠕动的黑色污渍,可不及细看,那痕迹便在烈日的炙烤下迅速蒸发了。
苏怿回想起方才那由虫化烟的诡谲一幕,心中了然——这绝非简单的鬼魅作祟,其中必定隐藏着更为阴邪的术法。
他的指尖刚碰到老妇的肩头,她突然像被烫伤的猫一般弹起,后脑重重撞上后方裸露的供桌边缘。烛台倾倒的瞬间,她十指死死抠着地砖拼命向后蜷缩,指甲盖因用力过猛而翻卷,渗出血珠:“别过来!楚戚戚!你明明知道,我连你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啊!”
嘶吼声戛然而止。
王婆僵直着脖颈,缓缓抬起头。混着香灰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充血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她死死盯着苏怿,沙哑的喉音陡然拔高,竟变成少女般清亮又诡异的嗔怪:“是你啊……”
这声诡异的发问异常尖锐,吓得人群瞬间炸开锅:
“这疯婆子在搞什么鬼!”
“被折磨疯了吧!”
“不对……你们不觉得她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她自己说的话,除了她还能是谁?”
“楚……是楚戚戚……”
“当年楚家出事后,秦家请的巫觋就说过怨气未散……”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陷入死寂。难道真是冤魂索命?
苏怿脖颈后的印记忽然一疼,迫使他单膝点地,与老妪视线平齐:“我们……从未见过吧——”
“梁州啊……”王婆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枯瘦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染血的指甲在皱纹间划开道道血痕。她猛地揪住苏怿的衣襟将他拉近,腐臭的吐息直喷在他鼻尖,“玄火烧了三天三夜,你猜猜,我身上还剩几块好皮?”
玄火!她怎会知道……
苏怿浑身僵住,不敢妄动,只见老妪浑浊的眼球在紫色与黑色间急速变幻。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她是不是真被鬼上身了?”
“大白天的别说这种话,我看就是吓疯了。”
“嘘——少说两句,兰少主还在呢。”
鬼上身?
苏怿心知有异,迅速回头瞥向兰子骆与白辰。见二人并无动作,他暗自咬牙,掌心悄然凝起一团幽火,另一只手已从袖中抽出一道符箓,正欲融入玄火之中——
苏怿刚要念动咒诀,手腕便被人一把扣住,掌中玄火应声而熄。
他转过头,正对上兰子骆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兰子骆凝视着那缕尚未散尽的幽蓝残焰,低声沉吟:“玄火……”
苏怿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
一旁的白辰含笑望来:“道长莫非不知?玄火向来只对鬼魅与魔族奏效。”
苏怿蹙眉:“为何?邪祟之物理应俱畏玄火。”
兰子骆松开钳制,唇角反而浮起一丝浅笑:“玄火乃火神祝融聚天地灵气所化,至阳至纯,专克阴秽邪气。魔气与鬼气皆属极阴,故而畏之。但妖祟不同——若其灵气未遭污损,玄火之效便要大打折扣。”他顿了顿,看向仍在抽搐的老妪,“所以苏道长的玄火,对此妖祟未必有用。”
苏怿急声打断:“可她分明是被鬼魅附身?”
白辰闻言笑得更深,眼中闪着戏谑的光:“既是修道,那清源妙道真君为何不为你开第三只天眼?”
兰子骆闻言轻咳一声,白辰便噤声不语。
苏怿却已打定主意要亲自验证。他右手挥出黄符悬于半空,左手并指凌空勾勒,符纸上顿时浮现出一口古朴黄钟的纹样。
见符已成,苏怿当即掐诀念咒:“坤六断,裂五身,收!”
咒语方落,黄符应声分裂成六道金光,如离弦之箭射向王婆。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王婆的身躯瞬间被幽蓝火焰吞噬。跃动的火舌在她周身交织成钟形轮廓,恰如符纸所绘。更令人心惊的是,翻腾的火焰中竟隐约浮出半张美人面,朱唇间还衔着半片离娘草。
听着火中传来的哀嚎,围观百姓吓得连连后退,却又忍不住抻长脖子张望。
苏怿纵身跃至人群与火钟之间,静待玄火逼出邪祟。在一片混乱中,白辰抚掌轻笑:“有意思,玄火竟真能奏效。”
兰子骆衣袂翻飞,静立檐角淡声道:“附在她身上的,不止是那只痴猫。”
话音方落,那口黄钟轰然炸裂,沛然真气四散奔涌,苏怿被震得连退十余步才稳住身形。
定睛望去,王婆四肢已扭曲成诡异角度,正仰首发出凄厉长嚎。随即,两缕有形烟气自她七窍逸出——青烟倏忽消散,另一道赤色烟丝却在王婆周身盘旋数周,方才隐没无踪。
王婆重重栽倒在地,再无动静。
方才听见那非人惨叫,又目睹蓝焰中浮动的美人面,围观百姓早已两股战战。待有人惊叫“真有鬼啊”,人群顿时如炸开的蜂窝,推挤踩踏着四散奔逃,转眼间街巷为之一空。
苏怿凝神探查残留气息,心头骤凛——那遁走的赤色烟丝气息灼热暴烈,绝非阴魂,分明是妖物!
兰子骆与白辰交换了个眼神,白辰会意颔首,纵身循着妖气追去。
苏怿快步走到王婆身边,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人还活着,只是惊吓过度昏过去了。”
兰子骆踱步上前,一名下属正好前来禀报:“启禀少主,走水房屋内的老人……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专挑老者下手,手段何其残忍。
更令人心寒的是,街坊邻里竟都冷眼旁观。苏怿不禁黯然。
兰子骆微微颔首,示意下属退下,同时挥手让其余人等散去。
苏怿沉吟道:“同时被妖物和鬼物附身,这老妪着实不简单。”
兰子骆沉默不语。
苏怿叹了口气:“究竟是何缘由,恐怕要等她醒来才能问个明白。”
“浪费时间。”兰子骆轻蔑一笑,随即拍了拍手。一名随从应声提来一桶清水,毫不犹豫地朝王婆脸上泼去。
“……”苏怿看着这一幕,一时无言。
“哇啊啊啊——!”
刺骨的冷水让王婆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她惊惶地转动着枯黄的脸庞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兰子骆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她们都死了。”
那些与她臭味相投的街坊,全都死了。
王婆枯槁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她五指死死攥住苏怿的袍角,指节泛出青白色:“救……救我……”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溢出,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进干裂的唇缝。
苏怿后退半步,声音平和:“方才您神智不清时,反复念着楚戚戚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老妪猛地松开手,佝偻的脊背重重撞在烧得焦黑的香案上。
她蜷缩在满地香灰里瑟瑟发抖,指甲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不记得……”
“既然如此——”苏怿广袖一振,转身欲走,“那我们便爱莫能助了。”
“别走!我说!我都说!”王婆猛地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烛火摇曳中,她抬起涕泗横流的脸,眼白泛着死鱼般的青灰色:“是楚家……和秦家那段冤孽啊!鱼梁洲这地界,就数他们两家最风光。楚家的戚戚小姐,和秦家的还寒少爷,本是青梅竹马,我们这些下人都觉着是段良缘……可谁曾想,楚家后来就败落了啊!”
“楚家是如何败落的?”苏怿追问。
“不知、老奴真的不知啊!”王婆眼神闪烁不定,“只听闻楚老爷亏了笔天大的钱财,一夜之间想不开,在正厅的梁上……自缢了。夫人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偌大的家业,就剩下戚戚小姐一个孤女。”
“你既是楚夫人的贴身丫鬟,为何会流落在此?”兰子骆冷冽的声音从旁响起。
王婆身体明显一颤,叩头如捣蒜:“小姐……小姐心善,遣散了我们这些下人,连身契都烧了……老奴,老奴总得寻条活路啊……”她慌忙转开话题,“后来,秦少爷不顾家里反对,硬是娶了戚戚小姐过门。可自那以后,秦家就怪事频发,老家主被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家里老夫人,有一日竟……竟投了井!下人们都在私下传,说戚戚小姐是扫把星,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秦还寒就将她卖了?”苏怿语带讥讽。
“是……是卖到了牡丹阁。”王婆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后来听说,戚戚小姐自己赎了身,在洲上买了间小屋,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可不知怎的,又被秦少爷寻着了……”
“后来怎样?”苏怿紧逼不舍。
“后来……后来就听说戚戚小姐没了!”王婆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真实的恐惧,“街坊们都在传,说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冤屈太深了,所以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所有说过她坏话、亏待过她的人索命了!老奴我只是……只是平日里多嚼过几句舌根,万万不敢存害人之心啊道长!”
苏怿闻言冷笑:“人言可畏。不如说是你妄语招祸,否则那冤魂为何独独找上你。你可知秦还寒如今身在何处?”
王婆怔了怔,急忙道:“听说……听说在城外当了叫花子!”
苏怿点头欲走,却被兰子骆一把拉住手臂。
兰子骆眉间带着疑虑:“你信她的话?”
苏怿自然明白他的顾虑。若按王婆所言,楚戚戚的冤魂理当先去找罪魁祸首秦还寒报仇,而不是这些只会背后嚼舌的街坊。
苏怿轻轻摇头:“我信她说的‘果’,却未必信她指的‘因’。兰兄试想,若你含冤而死,化作厉鬼,是会先寻害你性命的负心人,还是这些无关紧要的长舌妇?”
“除非,那负心人已无法被找到,或是……其中另有隐情。”苏怿思路渐明,“王婆言辞闪烁,将一切推给一个‘沦为乞丐’、下落不明的秦还寒,仿佛自己与他人都是无辜受牵连。但这恰恰最可疑——若秦还寒真落魄至此,楚戚戚的冤魂怎会寻不着他?除非,他根本不是什么乞丐,他的落魄,甚至他的‘失踪’,都可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能布下这等火场妖局,同时驱使鬼、妖现身的,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他目光陡然锐利,望向焦黑的废墟。
如此说来,那老鸨临死前反复嘶喊的,或许不是惊恐唤着“戚”,而是绝望哭求着“秦”。
——难道秦还寒要杀她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