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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耶路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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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塔的夜像一块被星斗缝起的黑绸,风从约帕门方向吹来,带着集市残余的胡椒与没药味。白夜跟在管家伊维斯身后,脚步声在螺旋石阶上回荡,像一只迟疑的鼓。
“您将睡于此,阁下。”伊维斯推开橡木门,烛芯“啪”地爆出一朵火花。
房间不大,却高得过分,穹顶隐约绘着残破的拜占庭圣母。窗拱狭深,月光被切成一道银线,恰好落在桌上的铜盆。盆里清水荡漾,像一面等待出鞘的镜子。
白夜把随身携带的“手术箱”搁到床脚,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副比手掌略长的铁面具,冷银质地,边缘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握在手中。
“国王准备好后,会召您。”伊维斯退出去,门轴发出老猫般的叹息。
白夜没等多久。铜盆的水面刚平静下来,门外便响起三声轻叩,像某种少年刻意维持的礼貌。
“进来。”
门开,鲍德温站在走廊阴影里,已卸甲,只披一件素白亚麻长袍。银面具被他捏在左手,烛火从侧面照来,把他裸露的右颊映得近乎透明——皮肤下,微紫的血管像早凋的叶脉。
白夜下意识用中文低声:“……病期二期,末梢循环障碍。”
“你说什么?”少年国王跨进门,英语轻而快。
“没什么,只是……数数。”
鲍德温关上门,目光落在那只青铜箱,眉尾挑了挑:“可以吗?”
白夜点头,那是唯一和他一起穿越过来的东西,里面有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品。医院骑士团的那些人也是因为看见自己帮伤者包扎,做清创时洒了些药品,就非要以巫师的借口杀死自己。
少年单膝蹲下,指尖掠过箱面凹纹——那是现代激光刻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中英对照。鲍德温显然看不懂中文,却用指腹一遍遍描摹英文字母,像在破译一段来自未来的密码。
“你随身带着一座图书馆,也带着一间药房。”
“还有一座监狱。”白夜轻声补完,把箱盖阖上,隔绝自己那个世纪的倒影。
“让我看看你的手。”
鲍德温坐到床边,把右手伸给他。那只手还保少年骨形,指节却肿得发亮,指腹裂口渗出淡黄液。白夜用纱布蘸了铜盆里的清水,轻拭,一路往上,到小臂内侧,已见成片暗红斑。
“疼吗?”
“不太疼,像……远方的火。”
白夜从箱底取出一次性碘伏棉棒。塑料管被掰断的“喀嚓”声在古石室里突兀得刺耳。橙红液体渗出,他小心涂在溃烂边缘。
鲍德温猛地一颤,却咬唇没出声。白夜抬眼,看见少年左手把面具攥得死紧,银边在指节处压出深凹。
“抱歉。”
“不,这是好的——有意义的痛。”
白夜换上无菌纱布,剪开,一圈圈缠。动作间,他英文低低碎碎:“我们叫它‘麻风’,但现代名称是汉森病。细菌攻击神经,皮肤失去警戒——不会疼,不会红,也不会愈合。我的工作……就是替你伪造这套警戒,直到——”
“直到我死。”少年接得平静,像在陈述晚祷时间。
白夜手指一顿,纱布尾端被扯出毛边。他忽然伸手,覆在对方手背上——不是医者探脉,只是单纯的、人类的温度交换。
“我改不了结局,但可以写脚注——一些拖延时间的小脚注。”
鲍德温侧头,左眼在烛火里映出两簇光,一簇是烛芯,另一簇像遥远雷火。
“那就写吧,脚注爵士。”
包扎完,白夜从箱里掏出《默克诊疗手册(袖珍版)》,翻到麻风章,用铅笔在页边画下时间轴:1176-06,右臂末梢神经症状,Ⅰ级残疾。
少年凝视那串拉丁字母与阿拉伯数字的混合,忽然笑:“你的字迹像蛇在沙上爬。”
“中国谚语:‘字是心的影子。’那我的心一定挺歪。”
鲍德温把书合起,指尖点在封面烫金十字上:“教我一句中文——就一句,为今夜。”
白夜想了想,用食指在他掌心慢慢写:“『安』。意思是平安,或安全。”
少年低声跟读:“安……”呼气轻如夜潮。
“写给我。”
鲍德温接过笔,却拉过白夜的手腕——不是掌心,而是腕内最薄的那片皮肤。笔尖沙沙游走,一个歪斜但认真的“安”落在静脉之上。
“这样,当你需要时,我能把它还给你。”
那一瞬,白夜听见自己心跳大得几乎撞裂肋骨。他慌忙抽手,却把桌上的铜盆带翻——水泼了一地,像打碎的镜子,照出人心。
门外立即传来卫兵的喝问:“陛下?!”
鲍德温朗声回应:“没事,一只碗翻了。”
他站起身,把面具重新戴上。冷银遮去半张脸,也遮去所有情绪。
“明晨拂晓,你随我去西罗亚泉。我要你看麻风池……并见一个人。”
白夜点头,却在对方转身时,忽然喊住:“鲍德温。”
少年回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白夜直呼教名。
“在我的世界……我们相信疾病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命运可以谈判。”
面具下的左眼弯了弯,像新月落入井口。
“那就谈判吧。”
门阖上,石室重归寂静。白夜低头,看见自己腕内那个“安”字被水晕开,墨线模糊,却固执地留在皮肤纹理里,像是在暗示什么……
窗外,月牙细如手术刀,悬在耶路撒冷暗红的夜空。白夜听见远处传来夜祷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像为一段尚未开始就已倒计时的故事,打下最初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