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6、第 26 章

　　顾策远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她的鬓发，那绝望的拥抱和破碎的道歉，像温暖的潮水，短暂地冲垮了她冰冷决绝的堤坝。她不再挣扎，只是无力地靠在他怀中，任由压抑许久的悲泣无声地宣泄。然而，当顾策远那句“是我没用…是我保护不了你…”的低喃传入耳中，却像一根刺，更深地扎进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 宋清漪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前，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没用的…不是你…”

　　她缓缓地、近乎艰难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泪水冲刷过的脸颊更显苍白，空洞的眼中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死水，而是翻涌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苦漩涡。她摸索着，冰凉而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小心翼翼地抚上顾策远棱角分明的脸庞。

　　指尖划过他紧蹙的眉峰，那里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抚过他高挺的鼻梁，感受到他急促而灼热的呼吸；最后停留在他的唇边，那里还残留着咸涩的泪痕。她的指尖描摹着，带着一种要将这轮廓刻入灵魂深处的力度。

　　“是我…” 她的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自从…离开山下村…离开那个我能‘看见’的世界…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

　　她的指尖停在他的脸颊上，微微颤抖着，空洞的眼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让人心碎的、近乎绝望的渴望：

　　“顾远…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真切地…想要看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我想看见你的脸！看见你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看见你为我担忧的样子！我想和你一起…真真正正地并肩看一次夕阳！不是听你描述…而是和你一起，看着它落下去！我想…想和你平等地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不用你为我挑鱼刺…不用你告诉我碗里有什么…我想在你冷的时候…亲手为你披上一件衣裳！在你渴了的时候…为你倒一杯水！就像…就像山下村的张婶给毛大叔做的那样…那么简单的事情！”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声音尖锐而悲怆，像困兽的哀鸣，控诉着命运最残酷的剥夺：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到处都是规矩的王府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走到门口不撞到东西都做不到！我连自己穿好这身该死的衣服都需要别人帮忙！我像个累赘！像个只能等着别人投喂、等着别人怜悯的废物！我看不见啊！顾远！我什么都看不见！这双眼睛…它们死了！它们把我变成了一个只能依附你、拖累你的…废物！”

　　最后两个字，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仿佛要将这伴随一生的诅咒彻底撕碎！吼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毁般的绝望。她猛地抽回抚摸他脸庞的手，仿佛被那真实的温度烫伤，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破碎的落叶。

　　长久以来压抑的自卑、无力感、以及对自身价值的彻底否定，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喷发。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在这段关系、在这个王府中的位置——一个被精心饲养在华丽牢笼里的、无用的观赏品。她的爱，她的感激，在巨大的剥夺感和无力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她无法给予，只能索取；她无法并肩，只能拖累。这份认知，比王府的冰冷更让她窒息。

　　顾策远被她字字泣血的控诉钉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终于明白了她枯萎的根源——不仅仅是王府的禁锢，更是失明带来的、在陌生环境中被无限放大的无能感和自我厌弃！她渴望的不是单纯的活着，而是像一个人一样，有尊严地、有力量地活着，能给予，能守护，能与他并肩而立！

　　他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痛斥命运不公、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渴望…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无力，都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心疼和怜惜所取代。

　　他不再说话，只是再次伸出双臂，将她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体，紧紧地、温柔地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再是禁锢，而是港湾。他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乱的发顶，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衣衫，感受着她压抑的悲泣在怀中震动。

　　“对不起…” 他低哑的声音在她发间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懊悔，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领悟和坚定的承诺，“是我…是我一直没能真正明白…”

　　他明白了。带她回来，给她锦衣玉食，为她挡风遮雨…这些都远远不够。她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她要的，是在黑暗中也能握紧的尊严，是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的、自我存在的价值。

　　“给我一点时间，清漪…”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会找到办法…找到让你重新‘看见’的办法…不是用眼睛…而是让你知道，在这里，你依然可以是你！是那个能妙手回春、能让我依靠的宋清漪！不是废物…从来都不是！”

　　他抱紧她，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也抱着一个必须由他来打破的、名为“绝望”的诅咒。王府的巨大阴影依旧笼罩，复仇的道路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他有了一个更迫切、更不容失败的目标——找回那个在山野间坚韧采药、在屠村夜紧握残药、灵魂深处从未真正屈服的盲眼医女。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他自己。因为若失去了她眼中最后的光，他的世界，也将彻底坠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