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13、白鹤

　　小镇名字很好听，叫白鹤。宣溦一家坐在后座，荣与坐在副驾。乡里的田地中稻谷即将收割完毕，到处都是干枯稻草的金黄色。车子从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隧道中穿出，下了高速就看到镇子铺展在脚下，镇边一条长河。
　　当时太阳已经到了西边，明晃晃的阳光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光往河面一洒，河面亮得不成样子。
　　“真的像缎带一样。”荣与说。程延笑了，侧头看他一眼。荣与忽然觉得程延知道他在说什么。很多时候越老套的比喻越贴切。跟那些让人不屑的真理一样。

　　宣母说还是要去医院，宣父坚持都到这里了一定要回家，宣溦不开口。车子在镇口停了一段，大段的沉默，偶尔夹杂着争论，最后还是开往了位于镇北面的宣家。
　　安顿下来已经天黑。这边刚刚帮忙把宣父的呼吸机挂好，宣溦已经收拾了出一间屋子带他们去看：“荣哥，程老师，只能委屈你们将就一张床了。”
　　“没事。”荣与说。床是老式的双人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晚饭后荣与说想去看看自己老家，程延自然而然地跟上。出了宣家院门，荣与叹一口气，说：“师弟，这回真的是麻烦你了。”
　　“是帮宣溦的忙。”程延说。

　　荣与家方向跟宣溦家相反，不过小镇不大，走过去也算不上远。中途经过镇上的中学，荣与在门口站了片刻，程延问想进去吗，荣与说进不去的。
　　程延得到这回应，径直走到门卫室。
　　不知道他跟保安说了什么，没一会儿转头来冲荣与招手。荣与稍稍有点惊讶，一时没动弹，程延就笑着喊他：“荣老师！”
　　进门的时候保安朝荣与笑笑，荣与问了好，进去很久还在诧异。他问程延怎么跟保安说的，程延回答保密。

　　学校坐落在一处大缓坡上，两个人并肩拾级而上。这个点学生都在上晚自习，校园里没什么人，一切好像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又好像不是。荣与边走边絮絮给程延听。
　　以前初一是在这里上的，院墙边上有一棵梨树，开花的时候比镇上的树都开得早。大家都说这棵树是母树，看花能看到春天什么时候来。
　　这个台阶特别高，爬着其实很吃力，但读书的时候一点不觉得。果然少年人精力好。
　　下雨天水会从顶上往下流，如果下的是暴雨偶尔会很夸张，水流像小溪一样。所以学校从来不积水。
　　操场边原来有一丛很大很大的木香，开春季运动会的时候正当开花。很多小情侣在下面约会，晚自习的时候老师经常来抓人。
　　“你也是吗？”程延听到这里忽然问。
　　荣与笑起来，回忆了一下，说：“我高中时候的女朋友特别可爱，她很喜欢来这里，说木香落的时候像下雪。”
　　“那次你站在路边看木香是在想她吗？”程延问。
　　荣与惊讶地“嗯”了一声。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路边看过木香，更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想起过十几年前的女朋友。
　　师兄你早恋啊。程延换了个话头。荣与笑问你怎么老气横秋跟家长一样，高中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
　　“我妈也知道，还让我保护好人家。”
　　程延说阿姨真好。荣与说当然。

　　一边聊一边走，走到实验楼旁柳树边的小路上，没有灯。荣与叮嘱程延看着路走，说完就一个趔趄，程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荣与本能之下反手，这么互相一抓，程延的手下滑一截最终落稳。彼此手指半纠缠。
　　他的声音里有笑意，一字不落地重复荣与刚才的话：“师兄，这里不好走，要慢一点，看着路。”
　　荣与半气半无奈地笑。程延还以刚才那种别扭的姿势握着他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荣与觉得手指被扭得疼，轻轻挣了一下，但力道又不足以挣脱束缚，手指一松回复到自然状态，两只手就很像牵在一起。
　　程延领着他走过那一段。荣与才发现地上都是小坑，石板也被起出来了一些，应该是要重新铺路。
　　“你是夜视眼吗？”他问。程延笑说不是。

　　走到亮的地方，荣与才发现手还在程延掌中。就在他准备抽手的同时，程延的手蓦地紧了一瞬，又立马松掉，彻底放开了他。
　　荣与心里有点异样，但是他不擅长追究细微情绪，那点异样就像鱼尾巴从手背上轻扫而过。被粗心的人轻易放掉。
　　高三的那栋教学楼前原本有两棵粗大的泡桐树，开花的时节从走廊上看过来很像紫色云雾。荣与带着程延走到花坛边，只看到两个粗壮的树桩。
　　荣与低头，看到左边树桩中间一个碗大的凹陷，盛了积水。他蹲下用手指碰碰水，起身时程延递给他一张纸巾。

　　把学校转了个遍，出来时间已经太晚。荣与说没时间回家了，要不太晚回去打扰宣溦一家休息。两个人于是往回走。
　　路上荣与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得走早些，路上还是有点远，别拖得一半夜。”
　　程延反问：“师兄打算什么时候走？”
　　荣与应：“我有假啊，你先回。”程延再没多说。

　　很久没有跟人睡过一张床，而且还是个男人，荣与平时有失眠的毛病，又有点认床，辗转到半夜还睡不着。程延仰面躺在旁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到像是没有。
　　荣与躺得累，无声地叹口气，掀开被子想坐起来，程延小声问：“睡不着？”荣与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程延翻了个身对着他：“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吗？”
　　荣与点点头，程延作势起身：“我去睡沙发。”荣与把人按回床上：“睡什么沙发？哪有那么严重。”
　　他笑言：“不是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是不习惯跟男人睡一张床。”
　　程延认真说：“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你女朋友，你要搂着我睡吗？”
　　荣与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开这种玩笑，觉得很新鲜，但是想到抱他入睡的场景还是起了点鸡皮疙瘩。他在自己手臂上搓了搓：“哪有你这么高大的女人？”说着伸手搂一下程延的背脊又松开，试验似的：“搂不住，还硌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