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影子 ...
-
只见一个宽肩窄腰的男子矮下身，他撩起从月亮门上垂下的紫藤萝花幔，修长的手指染上紫色的暗影，朝大道中央走过来。
即使相距一箭之地，江衡无都能感受到男人阴冷压抑的气质。就连一直东张西望的胡小晟，也主动闭上嘴巴，两只手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老实巴交，乖得都有点儿不像他了。
江衡无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事实上他除了胡小晟谁也看不清。那男子周身像是长着冰晶触手，只要稍稍靠近就会被阴寒之气冻伤。江衡无只是靠着一丝儿肌肉记忆，凭着直觉认定此人就是他那大逆不道的好徒儿、如今幽灵凶境的主人——墨照城。
江衡无低着头，把脸侧向另一边，脖颈上拉出一道清瘦的线条。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他不知道墨照城有没有注意到他，却觉得浑身发·热，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烧出一个洞。
等男人走到最近的一盏琉璃灯下，江衡无才稍微抬起头。
墨烛穿着一身黑氅，衣衽和袖口边缘绣着描漆戗金丝边，在琉璃灯下流淌着细碎的光。一双剑眉下的眼睛深邃无比，面色紧绷，英气非凡，显露出抽条拔节的威势。多年未见，丝毫没有当年半分少年稚气，已经长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成熟男人。他的侧脸宛若刀削斧刻，冷厉悍然，同时又拒人千里。而在他的左耳耳骨上，嵌着一枚纯黑色的钉子。
看到此枚骨钉，江衡无耳朵隐隐一痛，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耳边响起羽翼的扑簌声，江衡无抬头，便看到半空中盘旋着一只三眼金乌。此鸟声音凄厉，在高处俯瞰着四周，警训机敏，宛若墨烛安插在空中的眼睛。
墨烛负手经过江衡无时，带起一阵不小心沾染的紫藤萝花香。江衡无低着头，他看到男子的衣衫下摆错愕地顿了一下，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自嘲的失笑，然后墨烛很快又恢复了素日的步调。等到男子走过去二三十步，江衡无吁了一口气，扶着胡小晟的手臂，脚尖一转，准备溜之大吉。
刚转过身，却被什么东西啪嗒一下紧紧抱住大腿！江衡无低头一看，只见一只长相颇有些熟悉的青墩墩死死黏在他右腿上，看样子不锯条腿，就不要奢望将他甩掉。
江衡无：“……”
哪来的小鬼，找妈妈呢？找错人了吧！
他抬了抬脚，青墩墩抱着他的小腿悬在半空，咬着银牙不肯放开。
小孩的眼睛湿漉漉的，用童音喊道：“抱！”
“江江！”身后的男子厉声斥道，“干什么呢？还不过来！”
那个名叫“江江”的青墩墩朝墨烛扬了扬下巴。他看了一眼墨烛，又看了一眼江衡无，两相权责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孩扁了扁嘴，眼角很快便孵出一粒黄豆般的泪珠儿！
墨烛又是一声低沉的呵斥：“过来！”
他看了一眼江衡无，眉宇间阴云更盛。
“不过是形似两三分，你以为他是谁？！”
这青色小团子固执得厉害，也不知道哪来的怪力，抱得江衡无腿都有些发麻。
江衡无现在只有魂识碎片，长相不及原本的三分之一。只有等魂识碎片全部找回，他的相貌才会耦合成原本的样子。他现在十分庆幸自己拥有的魂识只是一小片，要是再和本体相似一点儿，此刻怕是已经被大魔头死死掐住脖子了。
当青墩墩不情不愿地从江衡无身上下来时，他却再次感受到那阵磁极的吸引力。江衡无很快了然，原来吸引他来幽灵凶境的不是别的，正是面前的这个青墩墩。怪不得江衡无觉得小孩样貌很熟悉，他完全就是江衡无童稚时的样貌。
这个不到四五岁的小团子，不是别的，正是江衡无走失的“影子”。
墨烛是介于人魔之间的邪物，他成为反派的这些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万影之王。他开创了寒鸦万影术，能将世间万物的影子制成为他所用的影子兵团。这样一个功震天下的人，几乎成了修仙界谈之色变的存在。
世人都道墨烛极恨他的那个恶毒师尊，若是真能找到他，肯定会肉啖其身！
江衡无也是这样认为的。
墨烛一直豢养他的影子，目的显而易见。
他是万影之王，想要杀一个人，只要杀那个人的影子即可。而墨烛一直迟迟没杀死江江，定是想等着江衡无主动寻上门来，然后细细折磨他。
这个小孩不过是钓·鱼的鱼饵罢了。
等小青团哒哒哒跑回墨烛身旁，江衡无敛衽为礼道了一声“宗主”。
他可不想因为恶形恶状不知礼数被墨照城留意，该有的礼仪他会做全，只要抢回影子就好。
“影子”在墨烛身旁，就等于把他的小命攥在墨烛手上，纵使江衡无再怎么临危不乱，也禁不住夜长梦多啊。
墨烛眼皮掀了一下，应都没应就转过身。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江江扭头看了一眼江衡无，留恋的目光让江衡无心脏塌陷了一角。
江衡无朝墨照城修直的背影剜了一眼。
真是大逆不道，他当初一条条教给他的待人礼仪都被吃进肚子里吗！就这样还拐走了江衡无的“影子”，他现在都担心小团子会不会照着样子学坏！
江衡无恨恨地下了决心：不行，得赶紧拿回“影子”！
·
江衡无和胡小晟路上辗转问了几个人，终于赶到亥时前找到了入门弟子的起居室。
这是一处坐落于凶境角落的雅舍，窗外种着森森凤竹，竹影落于碧绿茜窗上，摇曳间使得室内明暗斑驳。叶片摩擦声将小小的一间竹舍衬得格外僻静清幽。
唦唦，唦唦，唦唦……
江衡无仔细沐浴了一番，回到雅舍时，胡小晟正趴在卧榻上用牵丝线和朋友们摆龙门阵，一双灵活的脚丫在身后来回交叠。看到江衡无进来，他对牵丝线对面的狐狸“喔”了一声。
“……是呀，你不知道，我刚才看到坏东西时吓得两只腿都在发抖，现在还在抖哩！……嘁，别说风凉话了，你要是在这里啊，肯定要尿裤子的。他看起来特别冷漠阴沉，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了不和你说了，我要睡养颜觉了！明天有空再和你说！”
聊完，胡小晟优雅地翻了个身。
看到沐浴完的江衡无，胡小晟的狐狸鼻子朝他的方向嗅了嗅。
“什么香气啊？”
江衡无穿着幽灵凶境给入门弟子发的盗骊色单衫，沐浴后的鸦发已经被风吹干了大半，慵懒地散落肩头。从竹窗外撞进来的夜风将单衫裹在他身上，显露出干净利落的腰身来。
江衡无将右手抬到面前，疑惑问：“哪有什么香味？”
说完他反应过来，笑了笑：“哦，可能是皂荚香气，刚洗完比较浓郁，睡一觉散一散就好了。”
胡小晟头已经伸出床面半个身子，他坐回去，揉了揉鼻尖。
“你喜欢梅花啊？”
闻言江衡无心念一动：他太粗心了！
人都是这样的，即使换了面目重归于世，一些喜好和小习惯一时也是很难改去的。
比如江衡无一向偏爱梅花。
以前和徒弟们练剑，比起冷冰冰的仙剑，他更喜欢折梅起舞。他的招式柔中有刚，往往于落英缤纷中就将墨烛练得漏洞百出。练习结束，少年拄着膝盖平复呼吸，他则手抱白梅，仙骨崚嶒站在不远处，眼里沾着淡淡的笑意……
江衡无还喜欢梅花木簪、梅花木琴，就连盥洗时的皂荚膏都是梅花味儿的。
这些，他曾经最亲近的弟子墨照城，不可能不知道。
江衡无觉得为了保住小命，他需要改变一些习惯，其中之一就包括偏爱梅花。他可以喜欢梅花，但是必须藏在心中，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某人知道。
江衡无转身便拿胡小晟做了练习。
“没有啊，我随便挑的一块皂荚膏。”他一心虚就喜欢用那种蛊惑性极强的笑容做掩饰，一双桃花目晕着淡淡的涟漪，“原来这是梅花香气啊？我只是觉得挺香的……”
其实也没有很香，只是狐狸都是鼻尖的主儿，十里外的男人是什么味儿都能闻出来。
江衡无随意揽了一下身后的发丝，水珠缀在发尖，弄湿了他背后的薄衫，湿漉漉贴在腰上不太舒服。
他温声又道：“对了，小晟，你有没有带气味比较浓郁的东西啊？”
胡小晟打了个哈欠：“有啊，我带了驱蚊的凝脂膏，你要用吗？”
“不是梅花味儿的吧？”
“当然不是，你确定梅花味儿的驱蚊膏能赶走蚊子么？”
“那就好，给我点儿吧，我想用。”
胡小晟面露难色：“你确定要用？我们狐狸喜欢用的驱蚊膏，你可能不习惯那个味道……”
江衡无润物细无声地笑了一下，此时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没事，只要不是梅花味，我都能习惯……”
半个时辰后，躺在榻上的江衡无被自己熏得翻了第八十八个身。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如此刺激的气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竹舍外间传来小狐狸翻身的声音，月光透过茜窗照到他长长的眼睫上。
明明只是抹了指尖尖那么大的驱蚊膏，这股狐臭味为何如此浓烈呢？！
江衡无很想重新去沐浴一下。
当然，那也只是想想，很快他就重新缩回锦被下，睡意如潮水般一点点湮没了他。
这是江衡无重生回修仙界睡的第一个觉。
江衡无一直是个很有逻辑条理的人，偏爱量化分析，喜欢整齐规整，讨厌乱糟糟。可是他现在的生活简直比一团被猫揉乱的毛线还要无厘头，江衡无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脑子里纷乱如云。
由于魂识残缺不全，江衡无的记忆很难拼凑成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思想也跳脱起来。
江衡无还记得，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被系统告知必须让墨烛黑化，否则它就要黑化。系统黑化，受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江衡无自己。
那时墨烛还没有现在一半高，站在江衡无身边跟团影子似的。影子不吭声不乱动，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特别听话。
小孩刚被原主捡回来，可怜兮兮的，生怕连江衡无也不要他了。那时墨烛其实还是会讨人喜欢的，醪春山上寂寞安静，小孩跟在他身后 “师尊”长“师尊”短，稚嫩的声音比山上的春雪还要澄净。
对于墨烛，司空明冶和庆凡都有些怕他。至于司空净离，他永远听他兄长的话，自然也对墨烛忧惧不已。
墨烛是人魔混血，天生神力，因为年纪太小控制不好力道，曾经当着三个孩子的面弄死一只山猫。对于这样一个怪物，他们三个师兄作出了所有小孩会做的选择。
小孩的恶意不多，却赤/裸/裸，直指人心。
他们不再和墨烛玩，干什么都不带上他。墨烛比司空两兄弟还要小，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而又无措地看着另外三人欢声笑语，头顶上像是攒着一小片积雨云，罩得稚子明明艳阳当头，却阴悒沉郁。
是江衡无俯身摘下小孩头顶的小阴云，将晴空归还给他。
小孩不知道，江衡无那时刚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见到他要攻略的对象，其实是有些愧怍的。
一想到将来他要按照剧本对墨烛施以暴·行，江衡无心中就有些苦涩。
他冷心冷情，但不表示他无情无义。
巧的是，那天小孩恶病缠身发了高烧，呓语不止，抓着江衡无死死也不松开。他没法，只好让墨烛睡在他的卧房。
刚退烧的墨烛看起来比平时还小小的一团，他捏着小被子，背对烛火，盯着墙上的影子发呆。
江衡无笑着对他道：“睡前不要盯着影子看，会做噩梦的。”
这还是祖母对他说的话。
闻言后，床上的墨烛翻了个面，不再盯那黑黢黢的影子，而是把目光落在面前高拔的年轻男子身上。
生病的人比平时更脆弱，墨烛黏糊糊问：“师尊，你还不睡吗……”
江衡无俯下身，动作间带起淡淡的风，是熟悉的梅花气息。
小孩有些贪婪地翕动了一下鼻子。
“师尊是人，当然也要睡觉的。”
很快，江衡无便躺在临时搭起的竹榻上，和墨烛之间隔着一丈的距离。小孩带着浓重的鼻音又问：“师尊，熄灯么……”
江衡无已经阖上眼睑，他面朝着卧榻两侧的雪束银钩，恬淡的睡颜在莹润的烛光下格外好看。
“不用，师尊喜欢亮着烛火睡觉……”
他困意渐起，声音也和缓温吞下来。
也就是这次，墨烛知道江衡无怕黑，喜欢亮着灯盏睡觉，不喜欢对着影子。
这是江衡无和墨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同一间卧房休憩。
……
幽灵凶境的竹舍内，江衡无胡乱想着，终于在烛光氤氲中沉沉睡去。
一声鸦聒后，竹舍内骤然落下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
男人轻拍出一记掌风，桌上的灯烛摇曳了两下，熄灭了。
榻上熟睡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什么，眼睑微动，不安地蜷起小腿。
这样的场景墨烛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那些江衡无不知道的夜里，墨烛每次来时都会替他熄灭榻侧烛火。看着冷淡疏离的师尊为他露出私人的表情，墨烛几乎有些偏执地享受这种氛围。
为什么这个男子明明不是江衡无，却做出和江衡无一样的反应！
男人阴翳下的眸子里简直要烧起火来！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