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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桥接:神经翻译官 ...

  •   5.1节顶缸者

      夕阳的余晖下,巽坤医学院的医院大门口,林舒晏最终还是没能硬下心肠一走了之。

      推掉与程莞尔的小聚,她走到张卫民大爷身边,放柔了声音:“张大爷,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茫然,随即是戒备:“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医院的志愿者小林。”林舒晏灵机一动,扯了个不算高明的谎,“刚才的沈医生,就是帮你挂号的那位,他派我送行动不便的病人回家。”

      或许是“医生”二个字自带可信度,或许是林舒晏脸上毫无攻击性的柔和表情起了作用,张大爷迟疑地报出了一个模糊的地址。林舒晏搀着他,用手机地图艰难地导航,又哄又劝,终于把他塞进了出租车。

      一路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张大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儿说要去接孙子放学,一会儿又念叨着老伴儿的名字。林舒晏耐心地应和着,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如果人脑的存储器坏了,也能像更换电脑硬盘一样简单,该多好。” 这个带着浪漫又略显天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脑中冒了出来。如果真能那样,也许记忆就不会丢失,亲人就不会走散。

      老人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家属院里。开门的是一个面容疲惫、眼带血丝、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张大爷的儿子,张崇义。

      “爸!您又跑哪儿去了!”张崇义一把拉过老人,语气焦急,随即警惕地看向林舒晏,“你是谁?”

      林舒晏赶忙解释来龙去脉。

      张崇义的眼神从怀疑到审视,他仔细盘问了林舒晏的身份、工作单位。林舒晏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是新闻系学生,甚至让他查看了自己的学生证。一番近乎审问的交谈后,他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写满了疲惫。

      “林同学,对不起,我……我实在是搞怕了。”张崇义搓了把脸,“我爸这病,时好时坏,一不留神就找不着人。我工作又忙,实在是……唉。”

      他看向林舒晏,忽然眼神一闪,用带着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女孩。你看,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帮帮忙,就当是做善事,偶尔陪我爸去医院复诊?就当是个兼职……当我爸的陪诊员?”

      林舒晏下意识想拒绝。理智在她脑中拉响了警报:她有自己的学业,有vlog要拍,有无数更有趣、更轻松的事情等着她。卷入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生活,意味着不可预知的时间投入与巨大的精力消耗,甚至可能面对刚才在医院门口那样的尴尬和无力的局面。

      “可是……”她迟疑片刻,刚要开口,张崇义便急切地打断:“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就这周,就这周…我请的保姆这几天家里有事,也就回去几天。报酬我会按市场价给你!我爸他……他以前也是个能人,就是倔得很,但对有爱心的年轻人都很好。我看他……他不排斥你。”

      “我……”就在林舒晏想要拒绝的那一瞬,沈砚钧那句“廉价且无用”的评价,此刻幽灵般地回响在耳边——这样做,也只是又一次徒劳的、自我感动的“廉价共情”吗?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帮助吗?!

      她看了看张崇义,他头顶已有零星白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她注意到了他强打精神却难掩崩溃的痕迹,也想起了片刻清醒时张大爷喃喃自语“给组织添麻烦了”时,脸上的那份固执与落寞。去医院路上经过的那些冰冷的摩天大楼,和眼前这间泛着旧时光味道的狭小客厅,仿佛是两个被割裂的世界。而沈砚钧的批评,此刻不再是否定,反而变成了一种挑战:你的共情,是否只能停留在安全的距离和镜头之后?当善意需要付出真实的代价时,你是否还愿意坚持?

      “拜托你了,林同学。”张崇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真的……这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家里…哎,所有的事咋都赶到一起了!”他沮丧地用手搓着脸。“真是快撑不住了!”

      那句“快撑不住了”,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林舒晏的心湖——击碎了所有犹豫的薄冰。她忽然觉得,有些选择,不是基于精密的利弊计算,而是源于内心无法视而不见的触动。这不再是镜头外的观察,而是生命对生命的直接回应。

      “……好吧。”她点了点头。

      她看着张崇义满脸的恳求转而变为一丝欣喜和感激,她忽然意识到,医院冰冷表象下,流淌的正是无数这样的无奈与温情。浮光掠影的记录,终究无法触及真实。也许,深度参与,才能真正理解这个世界。

      “就这一次,报酬就不用了,”她轻声说,“算我……社会实践吧。”

      这不仅仅是一次社会实践,这是她对那个冰冷评判的回应,用行动写下的回答。

      ---

      林舒晏回到寝室时,天色已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打招呼,而是沉默地放下包,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发呆。

      细心的周音最先察觉到她的异常,俯身趴在她肩上轻声问:"晏晏,怎么了?是不是今天拍vlog不顺利?看你没什么精神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林舒晏把上午沈砚钧如何指责她的共情“廉价且有害”,以及自己最终决定接下陪诊员的事情,用一种带着委屈、愤怒和迷茫的语气说了出来。

      “他凭什么那么说?!”罗星雨第一个抱不平,“我们晏晏明明是好心!他懂什么?!以后不叫他‘冷面沈帅’了,叫他’冷面’!”

      "但是......"林舒晏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回来路上一直在想......我举着相机拍张大爷不会挂号时的感觉,和后来伸手去扶他的感觉......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拍vlog的时候,我好像真的站在岸上;而扶住他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水的流动和冰冷。"

      李薇薇放下了手中的书,认真地看向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伦理学问题。记录者与介入者的身份存在天然悖论。'冷面沈帅'的批评虽然苛刻,但指向了一个核心:你的行为,最终是为了成就你的作品,还是成就对他人真正的帮助?你今天送张大爷回家,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你还应下了临时陪诊,这难道不是自我牺牲?不会带来个人风险吗?"

      "我也不知道这对不对,"林舒晏把脸埋进手臂里,声音闷闷的,"我就是......没办法。看见张大爷那个样子,看见他儿子快崩溃的眼神,我没办法一走了之。我感觉,如果我走了,我就真的被那个沈砚钧说中了——我的共情,就只停留在镜头后面了。"

      “晏晏你真的太善良了,看到需要帮助的人,总会心软。”周音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声音柔得像羽毛:“当然这种心软不是软弱,这是成长,这是你不向沈砚钧屈服的行动证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行动足以说明一切,这比任何镜头下的故事都有力量。” 林舒晏表现自己善良的时候,还是鼓励鼓励吧,这同时也会鼓励某些不计后果的、欠考虑的冲动。

      林舒晏抬起头,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格外明亮。“嗯!”她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好。至于那个沈砚钧……”

      她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他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脸 —— 只是这一次,那份惯有的不悦之下,分明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藏着某种急于要去证明的执念。

      “不管他怎么评判,他的‘理性’,也并非总是能丈量一切。”

      5.2节迷途人

      暮色四合,街灯初上。乐乐茶道里柔光漫溢,暖黄色的光线将店内映照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甜腻气息的玻璃盒子。操作区内,店员们忙碌得如同精密仪器,封口机规律的嗡鸣与冰块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外卖小哥不断跑进跑出,带起一阵阵门开合时的冷风,他们急促地报着取餐码,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一闪而过。

      店内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学生。靠墙的卡座上,一对学生情侣头挨着头,对着手机屏幕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而在店门外临时摆放的几张小桌旁,一场闺蜜间的小聚正气氛热烈,几个女生围坐一起,不知说到了什么趣事,突然爆发出一阵毫无顾忌的、银铃般的欢笑声,那笑声穿透玻璃门,清晰地在程莞尔耳边炸开。

      她就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像一个被遗忘在热闹之外的孤岛。面前摆着两大杯奶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下,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吸管装在纸质的包装中,搁在一旁。冰凉的奶茶正努力与室温同步,而她心底的热切与希望,却在一点点冷却冻结,与周遭的鲜活、忙碌与热烈格格不入。

      下午在肝胆胰外科轮值时听到的对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思绪。

      那是下午三点多,病房走廊尽头。一个穿着洗手衣、明显是大四实习学姐的护士,正背对着她,紧紧握着手机,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显而易见的疲惫:

      “妈……我真的尽力了……可是现在名额太少了……”学姐的肩膀微微颤抖,“带教老师暗示我,我们这批可能连医院的正式合同工都难,大概率要走劳务派遣……对,就是第三方公司,福利待遇都不一样……”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焦急的询问声,学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我知道稳定重要……可是现在,护士越来越像……像是医院的‘耗材’了。不停的轮班、考核、面对家属的不理解……却连一个基本的保障都越来越难……”

      “耗材”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程莞尔心中那只名为“未来”的潘多拉魔盒。她原本就因段鹏飞的事而低落的心,此刻更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关于职业前景的灰霾。她几乎能想象出学姐脸上那种梦想碎裂后的茫然与无措,那会不会就是不久后的自己?

      她本能地想找林舒晏倾诉。在这个城市里,晏晏是她最温暖的光。她迫切地需要听听晏晏那带着点莽撞却充满生命力的声音,需要她那些不着边际却能奇异地鼓舞人心的安慰。

      可是,就在刚刚,林舒晏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传来的是她充满歉意、语速飞快的声音:

      “莞尔!对不起啊!我这边临时遇到点状况,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的老爷爷找不到家了,我放心不下,想送他回去,但到时候回来的时间可能有点晚了!”

      程莞尔握着手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事的,晏晏,我们哪天见面不一样啊?你路上多注意安全啊!今天晚了你就直接回学校吧!”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和她此刻的心跳一样空洞。

      窗外的欢笑声再次传来,这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和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无法触及她分毫。爱情的幻灭,职业的迷茫,此刻又加上了无人可诉的孤独。那份沉重的抑郁感,如同窗外沉沉的暮色,彻底将她吞没。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两杯本该盛满甜蜜与慰藉的奶茶上。最终,就连抬手喝一口的念头,都像被抽空了似的,荡然无存。

      5.3节翻译官

      第二天是林舒晏第一次无奈地成为陪诊员的日子,她有些许紧张。可能因为她从小身体就太皮实,父母也很健康,她几乎没到医院看过病,连问诊该说些啥都摸不着头脑。她的医疗经验就只有学校里组织的疫苗接种。

      怀着一点忐忑,林舒晏一手挽着张崇义大爷的胳膊,一手拿着准备好的厚厚一叠病例资料,来到了门诊大楼三楼E区神外门诊等候区。在护士台处报完到,林舒晏向等候区望去,她想要给张大爷寻个座儿。然而,这里的八排座位上都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护士台前方、去往诊室的通道里也站满了人。尽管张大爷已年近七十,也没有人让座,人们或愁苦、或疲惫、或没精打采。

      林舒晏只好扶着张大爷贴墙站着,目光时不时飘向叫号显示屏,紧盯着上面滚动的信息。约莫过了四十分钟,当 “张*民” 三个字出现在十九号诊室那一栏时,她赶紧搀紧大爷,在等候区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慢慢穿过,停在诊室门前。深吸一口气后,她轻轻推开了十九号诊室的门。

      “陈教授,您好,我是陪张卫民大爷……”

      她的话戛然而止。

      诊桌旁,陈教授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 正低头盯着桌上的脑部扫描图。那微微卷曲的黑发、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还有镜片后锐利无波的眼神,都熟悉得让她心尖发紧。

      不是沈砚钧又是谁?

      林舒晏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狭路相逢。

      “第一次来?” 陈教授温和地询问。林舒晏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沈砚钧看了他们一眼,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患者自诉因摔伤头部后开始出现记忆问题,我就让他挂了您的号。“

      “好,你先带他们到旁边采集下病史。” 陈教授点了下鼠标,先接诊下一位病人。

      沈砚钧应声起身,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舒晏和张大爷,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们只是两个新入组的数据点。他指引他们在窗边的椅子坐下,初秋上午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涌入,在米色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一层柔和的滤镜。

      沐浴在温柔阳光之下,张大爷的眼神也似乎变得明亮起来,他像是想起些什么说道:“医生,谢谢你昨天派小林送我回家!”

      沈砚钧有点错愕,他将目光移向了老人身后的林舒晏,只见她一脸尴尬,在老人身后慌张地摆手示意。沈砚钧犹疑片刻后“哦”了一声,便开始检查张大爷的头部。初步查看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于是开始常规问询。

      像医疗仪器一样精准的沈砚钧,遇上了认死理的老人,两人的对话像两股拧不到一起的绳,刚开头就卡了壳。

      沈砚钧看了一会儿CT片,眼光扫过口袋上贴着的信息标签,说道: “您这个片子是普通CT,时间有点久了!“

      张大爷坐在诊疗椅上,腰板挺得笔直,只是眉头越皱越紧:“普通CT……还有不普通的CT?”

      “还有增强型CT或增强型MRI,你的CT只能看到颞叶局部血流灌注异常,与记忆相关的脑干、海马体很多信号都看不到。” 作为陈教授的得力助手,沈砚钧开始了教科书式的专业解释。

      听到这一连串术语,张大爷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攥了攥,终于忍不住打断:“小伙子,慢一点,什么‘MR……’?什么‘灌注’?”

      沈砚钧抬了抬眼镜,似乎没料到老人完全没听懂,顿了两秒才调整语气,试图用更 “通俗” 的说法解释:“您可以把大脑理解成一台精密计算机,现在负责存储和提取信息的模块出现了轻微故障,我们需要给您做检查,通过头颅增强 MRI 这个‘检测程序’,确认故障的具体位置……”

      “计算机?跟计算机有什么关系?MR什么?什么检测程序?” 张大爷眼睛一瞪,嗓门瞬间提了八度,布满皱纹的脸涨得微红,“我也是干过技术工作的!这机那机的我见过的你们不一定见过!你们年轻人不要总是说的天花乱坠,别以为我这老骨头啥也不懂!不对头,不对头!” 他说着就要起身,显然是被这些“天花乱坠”的比喻惹恼了,场面顿时僵在那里,连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陈教授回过头示意小声点,沈砚钧点点头,却一时不知作何应对,看上去有点呆。

      林舒晏见状赶紧快步上前扶住张大爷的胳膊,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开口小声说道:“张大爷,您别着急,沈医生这是没找着跟您‘对暗号’的法子!” 她转向沈砚钧眨了眨眼,又转回来对着张大爷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似的:“您不是爱看战争片吗,还记得片子里常出现的通信兵吗,您这脑袋瓜啊,以前就是‘模范通信连’,口令传得又快又准,现在呢,有两个通信兵偶尔打盹儿,忘了把‘口令’及时传到位,您可不就记不住事了吗。”

      张大爷的眉头松了些,嘴角微微往下撇,音量和语气也随之降了下来:“可不是嘛!前儿个想给老同事打电话,死活想不起号码,好在有记号码的本子,可是又想不起本子放哪了!”

      “所以沈医生说的‘检测程序’,其实就是像战场上使用的‘巡逻雷达’,” 林舒晏指了指桌上的检查单,语气更轻快了,“用它扫一圈,就能找着那两个‘偷懒’的通信兵,看看他们究竟出了啥问题,该怎么‘整改’,保证您以后记号码、找东西,不犯愁!”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张大爷恍然大悟,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随即被这俏皮的比喻逗得哈哈大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行,让‘雷达’给我扫扫,只要能让那俩‘兵’好好干活,怎么着都行!”

      一旁的沈砚钧,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被打断时的疑惑,转为专注的观察。他看着林舒晏如何用几个简单的比喻,就将抽象的医学概念转化为老人能理解的概念;看着她如何用耐心和笑容,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看到她并非盲目安慰,而是提供了一种更有效的信息转译路径。

      沈砚钧低下头,在病历本上快速记录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的速度,比刚才询问时慢了一些,也更沉稳了一些。他写下的不再仅仅是医学符号,而是添上了一行清晰的备注:“患者喜欢看战争片,对军旅相关比喻接受度高,沟通障碍时可由此切入。”

      阳光落在他的笔尖,也落在林舒晏带着笑意的侧脸上。她原本那点小小的得意,在捕捉到沈砚钧低头记录的专注侧影时,悄然沉淀。她注意到他记录时微蹙的眉头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极致的认真;她看到他因为自己的“翻译”成功,便从善如流地调整了策略,这种基于事实和效果、而非固守自我的专业态度,让她心中掠过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

      等张大爷拿着检查单,乐呵呵地准备离开诊室时,沈砚钧抬起头,目光落在林舒晏身上。那双总是结冰湖面般的眼睛,在充沛的日光下,似乎融化了一角,折射出些许微光。他并没有立刻给出赞许,而是先提出了一个基于观察的疑问,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探究:“不是你爷爷吧?”

      “不是……” 林舒晏徐徐解释道,“那天傍晚看张大爷在医院门口不知怎么回家,我记得你帮他挂号时提到‘阿尔茨海默’,就送了他一下,还用了你的名义,不然他不肯走。”

      “哦……”他稍作停顿,继而补充道,语气比平时缓和些许,“抱歉上次可能错怪你了。” 这道歉听起来依旧像是一个基于新证据的逻辑修正。

      “你虽然有些武断,但说的也有些道理……不用道歉。”林舒晏心里掠过一丝对自己谅解他人的满意。

      “哦,”沈砚钧应道,随即提出了下一个合乎逻辑的推测,“那你陪诊是为了勤工俭学?” 他似乎试图将她这种行为纳入一个可理解的动机框架。

      “不是,免费的,” 林舒晏赶紧摆摆手,“他儿子昨天拜托我,说自己快崩溃了,所以我没办法推脱,就当社会实践吧。”

      沈砚钧沉默了。他优化的行为模型里,很难为这种“无收益高风险”的投入找到合理的解释变量。但这种“不理性”,此刻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穿透了他世界里的绝对秩序。他喉结微动,那句咽回去的话或许是“这恐怕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但最终,他只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单音节:“哦......”

      这一个字里,包含了他全部的困惑和重新评估,以及一丝他自己尚未确定的……敬意。

      转瞬,他对林舒晏说:“你刚才为老人做的比喻,很合适。” 声音依旧是平稳的,但语气中带着赞许。

      林舒晏微微低头,将耳边的发梢向后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爷爷也是老军迷,跟张大爷一样,就喜欢部队里的那一套。”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们,之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暖阳与默契的合作,融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想着这段陪诊经历可以作为旁白加入自己的vlog里,林舒晏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阳光望向窗外 —— 这一看,倒被斜对面一栋崭新的灰色大楼吸引了注意力。楼体左上部的“巽坤医学院前沿医学大楼”几个大字格外醒目,让她忽然好奇:这片满是人间烟火的诊疗区旁,藏着的“前沿医学”又会是怎样的世界?

      5.4节善意铃

      林舒晏挽着张大爷,在门诊大楼外的多功能机上又是缴费又是预约。正忙着收检各种清单时,一声略显急促的“林同学。”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看见沈砚钧站在几步开外。他显然是小跑过来的,额前微卷的发梢有些凌乱,气息有几分不寻常的急促,镜片后的眼神依旧专注,却比在诊室里多了一丝凝重。他没有寒暄,直奔主题,“别被影视作品误导。”

      林舒晏感到诧异,重复着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影视剧?”

      沈砚钧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在汇报紧急病例:“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并非这些剧中和和乐乐的健忘老人,即使在早期,也可能出现妄想、多疑,甚至攻击的行为。这是因为其神经退行性病变导致的认知扭曲,他们的现实检验能力会间歇性失效,精神世界可能因记忆缺失和信息整合障碍,变得高度不稳定,这也就导致了基于错误感知产生的非理性行为。”

      他的用词极尽专业和客观,仿佛在描述一个纯粹的临床现象。但林舒晏却从中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隐藏的核心——他在担心她。这份关心被严密地包裹在冰冷的医学术语之下,却因此显得更加真实和郑重。

      “频繁接触,对你而言存在不可预知的个人风险。”他最后总结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评估一个高风险手术方案的利弊。

      “我明白,谢谢你特意来提醒。我会注意的。”她顿了顿,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客套的感谢。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鼓起勇气,拿出手机,“那个……沈医生,方便加个微信吗?万一,我是说万一,陪诊时遇到什么我无法处理的、关于张大爷身体状况的紧急情况,或者对他的某些反应有疑问……或许可以向你咨询。”

      沈砚钧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垂下眼睑,仿佛宕机一般。几秒的沉默被拉得很长,阳光在他微蹙的眉间投下小小的阴影。

      林舒晏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也感到自己的要求似乎有些过了。对于现在的医疗环境,这个请求并不合情合理,大部分医生会拒绝。于是她立刻补充道:“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骚扰你!”

      “骚扰”一词象个开关,结束了沈砚钧内心快速运行的评估算法,那几秒沉默是他在衡量这个请求的必要性、潜在的时间成本与信息泄露风险。最终,他抬眼再度看向林舒晏,眼神里的柔和表明了权衡的结果,他拿出了手机。

      加了微信,林舒晏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像是拿到了什么重要的通关密钥,一种被纳入某个“安全名单”的微小雀跃感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一个联系方式,更是他基于理性判断后,对她投下的一枚信任票。

      “诊室还有工作,我先回去了。”沈砚钧说着,气息已然平复,他朝她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步伐恢复了往常的利落。

      看着他劲瘦而挺直的背影汇入人流,林舒晏头一次感到,这个“低情商“的实习医生有点象罗星雨说的“核桃”,外壳坚硬硌人,内里……似乎包裹着一种笨拙却切实的责任感。那份不知是基于数据和逻辑还是其他什么的关切,在此刻,竟让她觉得比许多浮于表面的安慰,更让人安心。

      然而,在林舒晏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关乎她身边人命运的齿轮,已在阴影中开始了更为冷酷地咬合。

      5.5节偶故人

      在医院门口打车可是个苦差事。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却都载着人;网约车的定位在屏幕上徒劳地跳动了半天,接单的司机总说“堵在路口拐角处,得等十分钟”。林舒晏挽着张大爷的胳膊,在路边来回踱步,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戳得飞快,额角急出了薄汗。

      正当她准备再换个平台试试时,一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身旁,停住。车窗降下,露出陆子谦带着恰到好处微笑的脸。

      “舒晏?这么巧。”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偶遇的惊喜。他今日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显得随性又矜贵。他的目光在林舒晏脸上停留,又极快地、礼貌性地扫过她身旁神情茫然的张大爷,并未多做询问,仿佛那只是路边的一件静物。

      “陆子谦?”林舒晏愣了一下,才将眼前这个气场十足的男士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形象联系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有点事……”他答得轻描淡写,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笑意加深,嘴角泛起浅浅的、设计好了般的梨涡,“这位是?”他示意了一下张大爷。

      “哦,”林舒晏回过神来,“我陪这位张爷爷来看诊。”

      陆子谦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老人的情况,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信息。他的邀请直接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轻易拒绝的笃定:“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你。周末我和几个朋友在‘时光褶皱’音乐清吧小聚,他们有一些媒体资源,有没有兴趣一起来?放松一下。” 他的话语流畅自然,仿佛眼前她打车未果的些许狼狈,以及身边需要照料的老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林舒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她看了一眼身旁不安的张大爷,又看向车窗内那张无可挑剔的笑脸。她本想拒绝,但似乎又有了更好的主意。正好上次说到要介绍这位“娃娃亲”对象和室友们认识,还可以让闺蜜程莞尔出来散散心,便爽快答应:“好啊,我可以带朋友吗?”

      “当然,求之不得!”陆子谦显得很愉快,“那说定了,晚点我把地址发你。”他又寒暄两句,便优雅地升上车窗。那辆黑色轿车如同它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车流,没有留下一丝多余的噪音。

      林舒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机屏幕上依旧在转圈的叫车软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只是风暴前的一片落叶。

      5.5节脑纹幽灵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入前沿医学大楼十二层的实验室,顺着光洁的玻璃窗缓缓流淌而下,在锃亮的实验台边缘镀上一层温润的暖金。细碎的光斑坠落,折射出纤毫分明的亮线,连原本冰冷的仪器轮廓,都被这层柔光晕染得柔和了几分,整个实验区都浸在这份柔情的暖意中。

      主要的实验已经暂告段落,室内只剩下仪器低沉的运行声,以及偶尔从角落软垫上传来的薛定谔细微的呼噜声。作为实验室里的元老,玻璃门内是薛定谔管辖的地方。办公室里有它的自动喂食器和饮水机,走廊上有它的猫砂盆,实验动物观察室里有它看管的猎物,尽管这个房间为了防它而时常大门紧闭。

      然而,在薛定谔元老般的高傲的外表下,却有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和别的橘猫不同,它从来就不喜欢亲近人,尤其是这里穿白色实验服的人们。若是有谁穿着实验服悄悄出现在它身后,它会吓得就地弹起。它常常跳到窗台上独自晒太阳,或是在走廊里逡巡,或是干脆躺在垫子上打几个滚儿。即便是陈教授给它喂小鱼干时,它也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疏离模样。

      薛定谔对于沈砚钧而言,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伙伴。他和它,本是同属“孤僻星”的原住民,彼此了解,既保持着距离互不打扰,又时常相互陪伴。仅有一次,在那个荒诞的变猫怪梦后,沈砚钧出于一种难以言明的好奇,曾翻看过薛定谔的一只前爪,仔细检查了那梦中让他心惊肉跳的巨型粉色肉垫,但现实中那摸上去软软的小肉垫,看上去就像几个粉红色的小蛋糕。

      沈砚钧喜欢独自思考分析,也喜欢薛定谔在窗边的静静相伴。今天又是如此,他坐在自己的工位前,屏幕左侧窗口流淌着瀑布般的算法运行状态信息,右侧的可视化窗口是不停变化的复杂的拓扑图——那是他负责的项目核心,“个体化全脑神经连接图谱”的可视化输出结果。

      此刻,屏幕上忽然弹出一个低优先级的提示框——那是他自行开发的另一个“认知天眼”子程序的阶段性监测报告。认知过程优化对于沈砚钧来说极具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或许对每个求知若渴的人来说都一样。

      “认知天眼”程序是他基于“脑纹”基线项目自行开辟的一个探索性方向,旨在建模高效学习时的神经回路特征。这个子程序会对比不同记忆效果或学习效果下的“脑纹”基线。沈砚钧常常通过记忆复杂生僻的外语词汇,或是学习最新顶级期刊上的论文来进行测试。结果显示,当他记忆或学习失败时,前额叶与海马体的特定区域会出现一种低效的、杂乱的信号模式;而当他成功时,另一套更简洁、高效的神经回路会被激活。“如果能稳定识别并引导大脑偏向于高效回路……”这个念头真的太具有吸引力了,但这涉及对认知过程的主动干预。神经过载所带来的个体风险、认知干预所带来的伦理风险,无论哪一个都得慎重对待。

      他快速浏览了“认知天眼”报告,便将其最小化,将这个充满诱惑却又危险的想法暂时搁置,与之相关的程序入口和文档资料也封存于“待评估”的文件夹深处。他要继续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脑纹’基线算法最新版本的敏感度与鲁棒性的边界测试中。最理想的测试数据源,莫过于他自己——一个思维高度自律、状态稳定的研究者。他熟练地为自己佩戴上“星辰之冕”头盔,冰凉的金属贴片与皮肤接触的瞬间,屏幕上代表他脑波的基线信号立刻活跃起来,呈现出一种高度有序、低熵的优美节律。他沉浸在工作里,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调整着参数。算法模型在他的“驱动”下,如同精密的机械表芯,稳定运行。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妙的违和感突然冒了出来 —— 像平静水面下悄然滑过的暗影,被他瞬间捕捉。方才他因眼睛发酸抬眼时,目光扫过窗边的薛定谔,恰好有缕金色阳光落在眼前,光晕里竟隐约浮起一张笑脸。他动作一顿,微微怔住,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时,只剩阳光落在桌面的斑驳光点。

      一回头屏幕上,那条代表他自身脑波稳定性的、本应平滑如镜的基线,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丝涟漪——一个频率独特、强度微弱但结构清晰的谐波。它并非噪声,更像是一种……外来的、高度有序的“问候”。

      沈砚钧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立刻调出实时信号分析界面,锁定了那个异常波动的时空坐标。不是设备故障,不是电源干扰。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迅速扫过实验室。

      实验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窗边的软垫上。

      薛定谔正蜷在那里,处于一种极度放松又专注的状态,粉色的舌头有节奏地梳理着前爪的毛发。就在沈砚钧看向它的那一刻,仿佛某种无形的开关被拨动,屏幕上的异常波动,悄无声息地平息了,基线恢复如初。

      巧合?

      沈砚钧的理性大脑立刻启动了解析程序。他调取了实验室环境监测系统的后台日志,将时间轴精准地对齐。结果让他瞳孔微缩。异常波动出现和消失的精确时间点,与他先后两次看向薛定谔的时刻,完全吻合。

      “生物源性干扰?”他低声自语,这是最符合奥卡姆剃刀原理的解释。一只猫的肌肉运动、心跳、甚至是皮毛摩擦产生的静电,都可能被高灵敏度的“星辰之冕”捕捉,并被他的算法放大。但……为何这种“干扰”的频谱模式,带着一种令他隐约感到熟悉的、近乎神经电信号的高度结构性?这不像无意义的噪声,更像一种……低语。

      就在他试图将这个事件归档的瞬间,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感知,悄然涌动。这波动……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并非数据模式本身,而是那种……扰动他心绪的方式。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几个碎片式的画面。他意识到,薛定谔的梳理动作或许只是一个触发器。这个结论,让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沉默地将【现象A-07】的记录加密存档,但在补充备注里,他写下了一段新的推测:

      【现象A-07补充:主体‘脑纹’基线的鲁棒性出现瞬时波动。可能性1:异常谐波或源于近期高频次非逻辑社交,对潜意识层造成了约7%-15%的认知负载扰动,调制了基线稳定性。可能性2:外部生物源对采集设备构成了特定频率的谐波干扰,需评估其对系统整体信噪比的影响。】

      他关闭了存档界面,摘下头盔。一个隐秘的、超越当前项目范畴的好奇心被点燃了。他决定,在不影响主线任务的前提下,私下收集更多关于多要素外部扰动与脑图基线信号异变的关联数据。对于危险的异变如何界定、如何严防是他即将展开的下一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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