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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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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滞在浮岚峰上的人,他们踌躇着,以如出一辙的姿态仰面去望,想要一窥神木之上的秘密,想知道该如何阻止它成长。他们站得比青松巨岩还笔挺,仿佛要石化了。
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正如宿命一贯捉摸不透。
谁也不知下一刻会成为祭品还是亡魂,他们静默看着周遭——攀爬的人、跌落的人、观望的人。
在这长久静默中,终于有人动了。
“我来。”她说。
她是执事堂一名不起眼的弟子,年岁不大,一生都在月陵度过,亦是促成灾祸之人,是受益者,于是她踏出这一步,来响应不可阻遏的命数轮转。
“宿师妹。”
短暂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再迈出一步:“还有我。”
“我随你去。”
“我也去。”
……
一旦做出决定,就二话不说往上爬,各人灵力都在流失,这群身手不凡的修士,此刻更有用武之地,身体灵巧跃上树身,极快攀到高处。
有人血淋淋地滑落。再上。
旁观者众数。
一个弟子原本木然旁观这一切,忽然被身侧修士猛推一把,等他回过头,见那人被凭空出现的枝条贯穿。
温热的血溅上他面颊,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血腥味在舌尖发苦,才意识到这一切来临时,没有谁能逃得过。
“它们在吃人!”
有人指着藤蔓,与道侣对视一眼,眼中满溢哀伤,忽然伸手拥住了彼此,似抱头痛哭,干嚎两声后,又直起身,转过去背靠对方,警惕握紧灵武,做势迎敌。
是藤蔓,又是藤蔓,这群该死的藤蔓,如此贪婪吸吮人血,死后连灵体都会被它吞掉。众修一想到这身死魂消的惨状,就禁不住后退。
有人仍在犹豫,直到神木之上的宿师妹,忽然被疯涨的枝条抽落,藤蔓在下方盘起身躯,仿佛嗷嗷待哺的毒蛇。
临近的修士眼圈一红,登时怒了:“孽障!回去!”
也不管身前还还有多少妖藤,一个箭步就冲出去。这弟子武器原是弓箭,此刻不管不顾,手往弦上一搭,拉出的满月都随羽箭飞了天。
“嗖嗖”声不绝于耳,这是要将藤蔓刺成筛子的架势。
可就在此刻,他身侧扑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偷袭的恶魂,他一愣,对方就朝他笑了一下。
“走啊!”
宿莘推他。
“哦。”他傻愣愣的,又要张弓,忽然被新生的枝桠贯穿。
手一松,满月成了地上霜。
宿莘的手停在半空,血浇了一身,她也愣住。
下一刻,有人站到了她面前。
尸体倒下去,人站了起来。死人位置又被活人顶上了。
宿莘又一次爬上去了。
他们循规蹈矩走同一条路,跟着前人步履,可意外来得太快,以至于失去反应能力,怀揣不知命的恐惧,找不到新的方向。
但还是要往上走。
接受命运与屈从命运,终归是不同的。奔向死亡时,也在追逐新生,只有做成这件事,才不辜负死在前面的人。
尤家主再也看不下去。
他点走几个熟悉的修士,来到浮岚峰最顶端,往泥土中一指:“看到了吗?”
“是恶魂,”燕白看到黑气从树根地下漫出,土没压实,松软处还在渗血,“莫非是人……”
尤家主闭了闭眼,“这些年,都是月陵在喂养它。”
燕白恶寒地退开两步:“用恶魂?!”
尤家主忆起当年之景,再看如今,唇齿微颤,沉痛地叹了一气,咬紧牙关道:“姜氏最初以恶魂喂养神木,我等皆知。可我今日才看明白,月陵哪来这么多恶魂!”
此言一出,反应过来的几个弟子,齐齐愣住,春日风暖气和,却吹得他们身心凉彻。
一个弟子弱弱道:“灵狱、灵狱邪修数量,多年前就对不上了……”
另一个弟子怀疑:“此事是谁在管?”
“姜家!是姜家!他们——”
“不,”尤家主面色发苦,却道:“此事绝非姜氏所为。”
“家主,您难道没看到,姜家人——”
尤家主抬手,止住他话头:“若养神木的恶魂真是灵狱邪修所化,那便更不可能是姜氏。”
燕白道:“家主为何如此笃定?”
尤家主叹:“此等行径,他们看不上。”
捧着锦盒匆匆赶来的掌事长老,恰听到这话,闻言不满道:“我知您与姜氏前任家主交情不浅,那位家主眼高于顶,确实看不上这行径。可换做如今的姜家呢?换做姜邑呢?您不是没见过她这些年什么模样!”
见尤家主抬眼看来,他又添了句:“况灵狱之事,一向是姜氏负责,这些年就一点没察觉古怪?”
尤家主顿了下,才道:“拿的什么?拿过来罢。”
“手下两个弟子核对的名册,若非我恰好遇上他们,这时候还被蒙在鼓里呢!”他气冲冲将名册甩到弟子手中,压下怒火,道:“但我来,不是想说这事。”
“大长老又闭关了。”
尤家主闻言,犹疑道:“这次又是为何?”
这位长老说:“您可还记得多年前,他推衍出的一线生机?”
“当然。”尤家主方才正是想说此事,先前举棋不定,真到火烧眉睫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下定决心:“我要离开月陵。”
“家主!”几个弟子齐声惊呼。
尤家主摆了摆手:“既然是我们亲手养成的祸患,也必得亲手解决。他当初说要往下看,可下面有什么?我想了许多年,或许是死去的灵。我打算从雪域出发,去天池之下一探究竟,或许能寻到这一线生机。”
燕白听到“天池”,蹙眉道:“您觉得会找到什么?那些死去仙人的灵体?”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但不能被困死在月陵,总要去找机会。”
尤家主一偏头,慕晚与之视线相对,只觉不妙,果然下一刻听他道:“我将尤家交到你手里,可以么?”
“不。”慕晚冷冷道。
尤家主:“当年,你可是答应过她的。”
慕晚眼底泛红,无法反驳。
“你师父说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守住。”尤家主看着慕晚,平静道:“如若我死在外面,尤家便交给你。”
“你别太过分!”慕晚咬着牙,刚压下的火又冒出来。
尤家主知道她答应了。
“你们几人,皆是我青祚峰左膀右臂,我走后一切听命少主,不得违逆。”
“是。”几人躬身应道。
尤家主将他们一一扶起。
“会好的。”
他如是说,而后头也不回踏空离去,背影决然。
慕晚呼吸急促,胸口猛地起伏了几下,最后偃旗息鼓,妥协了。华星烛牵住她的手:“走吧。”
他知道慕晚既然答应了,就会担起这份责任。
而慕晚下的第一个命令是:“离开浮岚峰。”
“什么?!”
此刻浮岚峰上这些修士,尤家占半数之多,大都是些寻常弟子,尤家主一走,这里慕晚话最重,但他们方才刚被激起血性,此刻还未冷静下来。
这命令一下,喧哗或私语,不少人都不情愿。
“怎么能走呢?”
“我们不怕死!”
慕晚面上尽是不耐烦:“我说,退回青祚峰。”
喧声一停。许是她太冷静,语气不容置喙,众人思来想去,还是遵从这位少主吩咐,往外头退。
但仍有不满之声:“我等愿与月陵共进退!”
“真以为你很厉害?”慕晚眼底讥诮,那弟子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不退,只道:“我不是临阵逃脱之辈!”
“你只是蠢,”慕晚道,”留下就是送死。”
“我不怕死!”
“蠢货!”慕晚冷冷一拂袖,“愣着做什么?统统带走!”
那弟子被架走之际,还不满地吼叫:“你贪生怕死,你又不是我尤家人,凭什么支使我们?!”
“凭什么?”慕晚笑了声,“凭你得听我的。”
那弟子缩了缩脖子,还是嘴硬道:“少主生来情魄比旁人多一块,修行功法又暴虐,做事太随性,还时常牵连我们这些无辜弟子,照理说,本就不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音声渐渐弱下来。
慕晚抬手,驾着他的几个弟子脚步一停,见她大步走到面前,冷静抽剑,架在这人脖子上。
他们面色大变:“少主息怒!”
慕晚扯了扯唇角,华星烛牵住她袖口,微弱的力道,让她顿了下,才轻声对那弟子说:“我不适合?你适合么?但你太弱,不配啊。”
剑身拍了拍他颤抖的脸,慕晚昳丽的面容上添了几分阴狠:“换做以往,我早弄死你了。不知好歹的废物,运气倒是不赖。”
语罢,扔了剑,一脚将人踹翻,吩咐:“顶撞少主,关他一月禁闭。”
这儿戏般的惩处,让众人面面相觑,看不懂她想做什么。
“走。”
她一开口,所有尤家人都往外退。
可当他们挨个离开浮岚峰,却发现人群中少了些熟悉的面孔。
“我师弟怎么不见了?”
“长老呢?”
“我嫡亲的师弟啊!”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有些人悄无声息消失了。
“在、在那儿!”
有人战战兢兢指着一个方向。
只见几具尸体悄无声息堆在后方,被繁茂的树丛挡住,尸体裸露在外的肌肤,青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们什么时候死的,没人知道。
忽然有一堆人哗啦啦涌上浮岚峰,以包抄之势将他们围在中间,众人警惕心骤起,双方还未动手,一个熟悉的人走了上来。
此人一身黑衣,衬得他皮肤愈加苍白,额间一朵红莲,血一样妖冶,看着不像个活人。
元家几个修士松了口气,围上去:“少主,您可算来了!”
“都留在这。”元寒汀说话一板一眼,语气不悲不喜。
他一挥手,那群修士都围上来。
众修觉得不对劲,怎么这群人,像是要将他们困在这呢?
“外面有许多邪修,”元寒汀解释道,语调都没有起伏,“太危险了,你们还是留在浮岚峰,不要乱走,我会护住你们。”
有什么可护的?他们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何况,他们不约而同看向一切的源头——浮岚峰不就是最危险的吗?
有人惊呼一声,指着自己对面的人说:“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转过来,燕白也看到了,那是——元行舟!
但他神色空蒙,好似根本认不出他们,傀儡一般死守原地。他身侧之人,神色亦是如此,还有些狰狞。
这群人的姿态,不像要保护他们,反倒像要他们的命。
众人此前看元寒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有天赋之人,古怪一些也无妨,如今再看,生生打了个寒颤,觉得他越看越不像个活人。
他为何带人出现在此?
还偏偏是在尤家主离开后?
慕晚冷笑一声,道:“若我偏要走呢?”
元寒汀往旁边让了一步:“我拦不住你。”
可他只让了一步,意思是她身后这群人得留下。
“不必担心,妖藤本不可怕。”华星烛站出来安抚众人:“方才少主让人退出浮岚峰,也只是因为这里太危险,如今月陵没有哪里是安全的,我们会尽可能保全你们的实力。”
众人看着慕晚冷肃的面容,忽然意识到她虽阴晴不定,但理智尚存,甚至比他们更冷静。
慕晚当年未能彻底杀了元寒汀,让他保住条命,后来被尤家主牵制着没法动手,对这人最是厌恶,此刻漫不经心道:“滚开。”
元寒汀却对华星烛道:“我知道藤蔓怕你的火,但没用,你只能护住自己,护不住他们。”
华星烛诧异抬眼。他怎么知道?
“什么火?”有人问,“神木怕火吗?”
“先前沈师姐死前,是不是就烧死了不少藤蔓?”
“那可不是寻常的火!”
那是坤灵!
元寒汀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火能被神木忌惮?还与坤灵齐名?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没人敢说。
他们都看向华星烛,眼神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