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门主拾梦 ...
-
与添远衡在义庄达成那场心照不宣的盟约后,章青黛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踏上了一根更细、更险的钢丝。一面是深不见底、动机成谜的朝廷“奸臣”,另一面是规矩森严、眼线遍布的曼陀罗组织。她如同走在刀尖,每一步都必须计算精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将那张记录着血海深仇的拓印纸,用油布层层包裹,藏在了废弃染坊一处仅有她自己知晓的墙缝暗格里。那是她复仇的火种,必须绝对安全。
回到曼陀罗据点“博古轩”附近的安全屋,她强迫自己进食、休息,维持着顶尖杀手应有的体能和警觉,但内心的波澜却从未停息。她在脑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思考着添远衡所谓的“计划”会是什么,又该如何在曼陀罗的监视下,与他进行下一步的接触。
然而,没等她理清头绪,一道突如其来的指令,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第三日清晨,鹞鹰亲自来到了她的安全屋外,以一种特殊的节奏敲响了门扉。这是有紧急或重要任务传达的信号。
章青黛心中微凛,迅速整理好易容,戴上面具,打开了门。
鹞鹰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精干冷漠的样子,但眼神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刺梅,准备一下。”他言简意赅,“门主要见你。”
门主拾梦?
章青黛面具下的眉头骤然蹙紧。曼陀罗门主拾梦,神龙见首不见尾,是组织内绝对的权威和神秘的存在。除了几位核心长老和像鹞鹰这样的高级执事,普通杀手极少能亲眼见到门主。尤其是她这种并非由门主亲自培养,而是由蓖麻带入组织的“半路”杀手,更是从未得见其真容。
此刻,在她刚刚完成刺杀孟非祢的任务,并与添远衡秘密接触后不久,门主突然召见,这意味着什么?
是任务完成得出色,予以嘉奖或委以重任?还是……她和添远衡的事情,已经暴露?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章青黛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静地应道:“是。何时动身?”
“现在。”鹞鹰侧身让开道路,“跟我来。”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告知目的地。章青黛沉默地跟在鹞鹰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汴京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中。鹞鹰的路线极其刁钻,时而融入人流,时而转入僻静小巷,时而又穿过某些店铺的后院,显然是在最大限度地规避可能的跟踪。
章青黛全神贯注,一边记忆着路线,一边暗自警惕。她注意到,鹞鹰的步履比平日稍快,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城北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后门。此处远离繁华市井,周围多是些安静的民居,并无特别之处。
鹞鹰有节奏地叩响门环,三长两短。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穿着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老仆垂首立在门内,对鹞鹰微微点头,目光在章青黛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情绪。
鹞鹰示意章青黛进入,自己却并未跟上,只是低声道:“进去吧,门主在里面等你。”说完,他竟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巷口。
章青黛心中疑窦更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跨入了宅院。
院内别有洞天。与外表的朴素不同,内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置得极为精致典雅,一步一景,显然出自大家手笔。然而,这份雅致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寂与冷清,仿佛无人居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奇异冷香。
灰衣老仆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引路,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舍前。精舍四面轩窗紧闭,唯有面向池塘的一面开着门,垂着竹帘,帘后隐约可见一道身影。
“门主,刺梅带到。”老仆在帘外躬身禀报,声音沙哑。
“让她进来。”一个声音从帘后传来。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听不出年纪,却有种奇异的磁性,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心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仆侧身示意。章青黛定了定神,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精舍内光线幽暗,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张软榻。软榻上,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绣金纹长袍,袍袖逶迤及地,脸上……戴着一张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章青黛从未见过的——瞳孔的颜色极浅,近乎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似笑非笑,仿佛蕴藏着世间所有的秘密,又仿佛空无一物,只剩下看透一切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他或她?声音和装扮都难以分辨确切性别。手中把玩着一支通体漆黑、唯有顶端镶嵌着一颗血红宝石的短笛,姿态闲适,却无端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这就是曼陀罗的门主,拾梦。
章青黛垂下眼眸,依照规矩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心口,这是曼陀罗杀手面见门主的最高礼节:“属下刺梅,参见门主。”
拾梦没有立刻让她起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与评估。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章青黛感觉像是被剥开了所有伪装,连心底最隐秘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蓖麻的徒弟……”拾梦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慵懒,“她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传承。”
章青黛心头一紧,蓖麻死于她手,在曼陀罗并非秘密,但也并非可以随意提及的禁忌。门主此言是何意?
“起来吧。”拾梦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随意地摆了摆手。
章青黛依言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心中却已绷紧到极致。
“孟非祢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拾梦把玩着血玉短笛,语气平淡,“干净,利落,没留下尾巴。比蓖麻当年,也不遑多让了。”
“门主过誉,属下分内之事。”章青黛谨慎应答。
“分内之事……”拾梦轻轻重复了一句,忽而话锋一转,“那么,枯骨巷义庄之事,也是你的‘分内之事’吗?”
章青黛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果然知道了!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回门主,属下当日为确认撤离路线干净,确实曾途径枯骨巷附近。不知门主所指何事?”
“呵呵……”拾梦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人头皮发麻,“小刺梅,在本座面前,就不必玩这些虚与委蛇的把戏了。”
他坐直了身子,琥珀色的眸子透过面具,精准地锁定章青黛:“添远衡,云阳侯府的那位‘世子’,陛下眼前的新贵……你与他,在义庄私下会面,所为何事?”
章青黛的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否认已经没有意义,门主既然直接点明,必然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既能暂时取信门主,又不会暴露她与添远衡真实盟约的解释。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猛地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神刻意流露出几分被说破秘密的慌乱,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狠厉与“坦诚”:
“门主明鉴!属下……属下并非有意隐瞒!属下与那添远衡接触,实是因为……因为怀疑他与章家旧案有关!”
她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属下曾是章家女,此仇不共戴天!孟非祢虽死,但背后主使未必伏诛!那添远衡崛起蹊跷,又与孟非祢似有嫌隙,属下便想……便想借机接近,探查是否能有线索!此事属下一意孤行,未曾上报,请门主责罚!”
她再次单膝跪地,垂下头,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实则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在赌,赌门主对章家旧案的内情知晓多少,赌门主是否会对她这份“私自寻仇”的动机,产生一丝“理解”或“利用”的兴趣。
精舍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淡淡的冷香,无声流淌。
拾梦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章青黛,指尖无意识般摩挲着血玉短笛上那颗殷红如血的宝石。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
章青黛屏住呼吸,感觉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良久,拾梦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章家旧案……添远衡……”
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似嘲弄,似玩味。
“倒是个……不错的由头。”
章青黛心中猛地一松,赌对了?门主信了?
然而,拾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刚放下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起来吧。”拾梦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念在你初犯,又是为报家仇,此次便不予追究。”
章青黛依言起身,不敢有丝毫放松。
“不过……”拾梦话锋再次一转,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莫测的光,“既然你对此事如此‘上心’,本座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用短笛轻轻敲了敲掌心:“添远衡此人,背景复杂,于曼陀罗,或许另有用处。从今日起,你便负责‘盯紧’他。他的一举一动,与何人接触,所图何事,皆需详细报予鹞鹰。”
章青黛心中剧震!门主非但没有阻止,反而让她正式去“监视”添远衡?这是巧合,还是……门主本就对添远衡有所图谋?所谓的“另有用处”是指什么?
“是,属下领命!”她压下心中翻涌的疑问,毫不犹豫地应下。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如此一来,她与添远衡的接触,反而有了“正当”的理由!
“记住,”拾梦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你是曼陀罗的刺梅,你的刀,只能为曼陀罗所用。私仇可以报,但若因此损害组织利益,或生二心……”
他没有说完,但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瞬间掠过的、如同实质的冰冷杀意,已说明了一切。
“属下明白!绝不敢违背门主之命,损害组织分毫!”章青黛立刻表露忠心。
拾梦似乎满意了,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榻,挥了挥手:“去吧。具体如何行事,鹞鹰会告知你。”
“是,属下告退。”
章青黛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精舍,直到放下竹帘,转身离开那幽静的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之下,才感觉那几乎要将她冻结的压迫感稍稍散去。
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门主拾梦……比想象中更加可怕,更加深不可测。
而他对添远衡的“兴趣”,更是为这本就迷雾重重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凛然。
前方的路,似乎每走一步,都陷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