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14、第 14 章

　　顾策远的手，如同铁箍，死死攥着宋清漪冰冷的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她，朝着那片吞噬了夕阳的冲天火光狂奔！

　　山路在脚下颠簸，嶙峋的石块、横生的荆棘，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宋清漪踉跄着，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才不至摔倒。她看不见那冲天的红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迎面扑来的热浪，裹挟着木材燃烧爆裂的噼啪巨响，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如同铁锈般腥甜的气息！那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血腥味！

　　浓得化不开的、冲天的血腥味！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空茫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顾远…”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重的血…村子里…人呢？怎么没有声音？阿宝？张婶？毛大叔？……”

　　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惊恐。为什么没有熟悉的狗吠？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妇人呼唤晚归丈夫的悠长调子？只有火焰的咆哮和……死寂！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死亡浸透的死寂！

　　顾策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捏碎！他喉头滚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的景象，如同炼狱的画卷，在他充血的双眸中灼烧！

　　山下村，已不复存在！

　　熊熊烈焰贪婪地舔舐着茅草的屋顶、木质的梁柱，将一栋栋房屋吞噬成扭曲的、喷吐着黑烟的火柱！浓烟翻滚，遮天蔽日，将最后的天光也染成污浊的暗红。刺目的火光下，是人间最惨烈的屠场！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倒在自家门槛上，手里还攥着半截锄头的张伯；扑倒在晒谷场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空箩筐的李婶；蜷缩在村道中央，身下洇开一大片暗黑血泊的孩童…鲜血浸透了干燥的泥土，汇成一道道粘稠的小溪，在火光下反射着妖异的光泽。断肢残骸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这不是失火！
　　这是屠杀！是灭绝人性的纵火屠村！

　　宋清漪被他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这片燃烧的炼狱。她虽然看不见，但那浓烈到极致的血腥味、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那脚下踩到的软腻触感和黏稠的液体、那绊倒她的冰冷僵硬的障碍物……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在她黑暗的世界里疯狂地切割！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空茫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顾远…顾远！回答我！到底怎么了？！”她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慌。

　　顾策远依旧无法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面被火舌燎烤得焦黑的土墙上。那里，用某种暗红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画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图案——一个咧开大嘴、空洞眼眶里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狼头！

　　叛军的标志！
　　他们来过了！为了找他！为了斩草除根！

　　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目眦欲裂，握着宋清漪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呃…咳…”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呻吟，突然从旁边一堆燃烧的茅草废墟下传来！

　　顾策远猛地转头！只见一个小小的身体，在火光映照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阿宝？！”顾策远松开宋清漪，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他疯了一样扒开滚烫的茅草和碎木，将那小小的身体抱了出来！

　　是阿宝！

　　他浑身是血，小小的脸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污，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痛苦地半睁着，失去了所有神采。他胸口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贯穿伤，鲜血如同破开的水袋，正汩汩地向外涌出，迅速染红了顾策远的手臂和衣襟！

　　“阿宝！阿宝！撑住！”顾策远的声音嘶哑破碎，他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可那温热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流，根本堵不住！

　　宋清漪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她凭着声音和气息，准确地跪倒在阿宝身边！那双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带着一种医者本能、却又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力道，猛地按在了阿宝冰冷的手腕上！

　　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正在急速地…消逝！

　　“不！阿宝！不！”宋清漪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她徒劳地摸索着，想要找到止血的穴位，想要做点什么，可那汹涌的生命力，正从她指尖无法挽回地流逝！

　　阿宝涣散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艰难地转向顾策远的方向。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顾…大哥…来…来了好多人…穿…穿黑甲的…凶…好凶…他们…砸东西…找…找什么…平淮王…世子…顾策…什么…找不到…就…就杀人…见人就杀…放火…跑…快跑…” 话语未竟，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挺，最后一丝光芒彻底从他眼中熄灭。那稚嫩的头颅，无力地歪倒在顾策远沾满血污的臂弯里。

　　脉搏，彻底停止了跳动。

　　“阿宝——！！！”

　　宋清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那哭声凄厉绝望，如同失去幼崽的母兽，瞬间刺破了火焰的咆哮和死亡的沉寂！她紧紧抱着阿宝尚有余温的小手，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黑灰，冲刷出两道惨白的沟壑。

　　巨大的悲痛和无法理解的现实彻底击垮了她！她猛地松开阿宝的手，像疯了一样站起来！她要“看”！她要弄清楚！她赖以生存的、熟悉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她失魂落魄地嘶喊着，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空茫的眼睛徒劳地大睁着，映着冲天的火光，却只有一片永恒的黑暗！

　　“砰！”

　　她刚迈出一步，脚下就被一具冰冷的、僵硬的躯体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泥泞、却又浸满粘稠鲜血的地面上！

　　“呃…” 剧烈的撞击让她闷哼一声。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下撑去——

　　入手，是冰冷僵硬的布料触感。再往上…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的皮肤…脖颈…然后是…一张同样冰冷、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

　　“啊——！！！” 宋清漪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回手，发出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充满极致恐惧和崩溃的尖叫！她像受惊的野兽般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又撞到了另一具躯体！

　　“怎么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张婶？！李叔？！说话啊！你们说话啊——！！！” 她彻底崩溃了！在粘稠的血泊和冰冷的尸体间绝望地翻滚、爬行、嘶喊！白色的衣裙被血水和污泥彻底浸透，凌乱的黑发黏在脸上，如同地狱里爬出的女鬼！

　　“清漪！清漪！停下！” 顾策远心如刀绞，丢下阿宝冰冷的身体，扑过去想要制止她的狂乱！他抓住她挥舞的手臂，试图将她从那片血泊尸骸中拖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看看！我要看看我的村子！看看我的家！看看他们！” 宋清漪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

　　“宋清漪！” 顾策远被她的绝望和疯狂逼到了极限，猛地将她死死箍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她的挣扎！他捧住她沾满血泪和污泥的脸颊，迫使她“面”对自己，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吼，冲口而出：
　　“宋清漪！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啊！！”

　　吼声在燃烧的村庄上空回荡。

　　挣扎骤然停止了。

　　宋清漪的身体在他怀中瞬间僵直，如同被冰封。

　　她沾满血污的脸颊被他滚烫的手掌捧着。那双空洞的、映着漫天火光的眸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彻骨的绝望，“望”向他声音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火焰在周围噼啪作响。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宋清漪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摧毁一切力量的声音，如同梦呓般飘出：

　　“我…看不见啊……”

　　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五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顾策远的耳膜，贯穿他的心脏！

　　他猛地僵住！捧着她脸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懊悔和痛苦瞬间将他淹没！他做了什么？！他在对一个永远看不见光明的盲女嘶吼“你看着我”？！在她失去一切、在尸山血海间崩溃绝望的时刻，他竟然用这世间最残忍的话，再次撕开了她最深的伤口！

　　“我…我…” 顾策远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和自责让他几乎窒息。他看着怀中人那张沾满血污、因绝望而扭曲、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死寂和茫然的脸，看着她空洞眼眸深处那无声碎裂的世界…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所有的解释都成了亵渎。

　　他猛地收紧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在血与火中彻底崩溃的灵魂，死死地、紧紧地搂进自己同样沾满鲜血和泥泞的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隔绝开这炼狱般的一切！

　　“呜……啊啊啊——！！！”

　　宋清漪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脸深深埋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她所有的防线，化作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恸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混合着血水和污泥，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失声痛哭，感受着她身体因巨大的悲恸而剧烈的抽搐。他低下头，下颌抵在她沾满血污的发顶，紧闭的双眼同样滚下灼热的液体，混合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和黑灰。

　　燃烧的村庄在他们周围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火焰舔舐着天空，将这对相拥在尸山血海中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末日图景里最后的剪影。

　　火光冲天，血染大地，恸哭撕碎了死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