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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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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蒋淤与中介在老城区那栋六层高的居民楼下见了面。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仿佛这间房子早已在等待他的到来。当他从办事处走出来时,掌心里多了一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贴着他温热的皮肤,竟让他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那笑容很淡,却真切地抵达了眼底。
他租下的房子在三楼,不高不低,窗外能看见那棵年岁久远的梧桐树,以及,对面那扇挂着浅蓝色窗帘的窗户。
那是荔漪的家。
他搬来的动静很小,几乎没惊动任何人。
新居所比他之前的公寓更小,一室一厅,格局简单,但他花了很多心思布置。
最重要的,是那面正对门口的墙,他挂上了那幅《雨夜》,画里那个孤独的背影,如今正对着现实里的那扇门。
一连大半个月,他像个幽灵般生活在这栋楼里。
他熟悉了荔漪的作息——她通常上午九点出门,去附近新开的艺术中心教课,下午四点左右回来,脚步略显疲惫。晚上七点,她窗口的灯会亮起暖黄的光,直到深夜十一点左右熄灭。
他知道她周二晚上会去巷子口的生鲜超市采购,周末的下午会收到快递,通常是画材或者书籍。
他像一个虔诚的守夜人,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守护着属于她的时间轨迹。
他从未刻意去敲门,也从未在她出入时“恰好”出现。他只是待在屋里,听着对门开关的声音,想象着她进门后是先换鞋还是先放下包,是直接走进厨房,还是会靠在沙发上歇一会儿。
那幅画背后的“孤独”,似乎因为这份近在咫尺的观察,而被注入了具体而微小的细节。
而对门的荔漪,确实从一楼的赵女士那里听说对面搬来了新租客。
“是个挺清瘦的年轻人,话不多,看着挺沉稳的。”赵女士当时在楼道里遇见她,随口提了一句。
荔漪只是点点头,并没太在意。
这栋老楼租客来来往往,并不稀奇。
只是,一连大半个月,她竟一次都没遇见过这位神秘的新邻居。她门口的垃圾袋有时会被人顺手带下楼,夜里楼道声控灯坏了,第二天就被人修好了。
生活里这些微小的、未被察觉的便利,像无声的溪流,静静流淌。
直到一个周六的傍晚。
荔漪抱着一个沉重的画框从艺术中心回来,在楼下单元门费劲地掏钥匙。一阵风吹过,门眼看要撞上画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稳稳地扶住了门。
“谢谢……”她下意识地道谢,回过头,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楼道里光线昏暗,蒋淤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身形似乎比记忆里清瘦了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里面有惊讶,有局促,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深藏的眷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声、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都消失了。
他看着她,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
“好巧。”
白色小苍兰在窗台上静静开了五天,然后枯萎。
荔漪没有扔掉它们,只是把空花瓶洗净,放在了书架的角落。
她是个全职小说作家,对这类带有隐喻意味的细节,有种职业性的敏感。
她的新书合约已经签下,编辑催稿的信息躺在手机里,但她对着文档,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蒋淤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头,涟漪至今未平。
她开始更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生活轨迹。
他出门很晚,通常在上午十点之后,脚步声略显拖沓,像是没休息好。回来则没有固定时间,有时在下午,有时在深夜。她甚至能通过关门声的轻重,模糊判断出他当天的情绪。
这很危险。
荔漪告诉自己。
作为一个靠洞察人性和编织情感为生的人,她太清楚这种不自觉的“观察”意味着什么。她笔下写过太多重逢与别离,深知破镜重圆的剧本里,往往藏着更深的裂痕。
可她控制不住。
当她卡文,端着水杯在客厅里踱步时,耳朵总会下意识捕捉对面的声响。
那幅他留下的《雨夜》被她收进了书房,不敢挂出来,怕一看,就又会跌进那段湿冷无望的回忆里。
一天下午,荔漪下楼取快递,抱着沉重的书籍箱子在楼道里艰难前行。刚走到二楼拐角,一个身影快步上来,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
是蒋淤。
“谢谢。”她气息微喘。
“顺路。”他言简意赅,抱着箱子走在她前面。
他的背影比大学时更挺拔了些,肩线将简单的灰色T恤撑得恰到好处。荔漪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后颈靠近衣领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新愈合的疤痕,她以前没见过。
到了门口,他将箱子放在她门边。
“买的书?”他问,目光扫过纸箱上的物流标签,那上面印着某家知名出版社的名字。
“嗯,一些参考资料。”
“新书顺利吗?”
“还在磨。”荔漪避重就轻。她并不太想和他讨论自己的工作,那会让她有种被窥探核心领域的不适。
蒋淤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有事可以敲门。”他说,语气很平常,像任何一位友善的邻居,“比如这种重物。”
“好。”荔漪应着,心里却想,绝不会的。
他转身回了对门。
荔漪开门,将箱子搬进去。
这一次,她没有在门口停留,而是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文档。她需要工作,需要沉入自己构建的世界,那里的人物悲欢可控,结局早已设定,远比现实来得安全。
然而,打出的第一行字却是:
“他住在对门,像一本她读过却不敢再翻开的小说。”
荔漪盯着这行字,怔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
窗外,暮色渐合。
她抬起头,无意间瞥见对面窗户的倒影。蒋淤似乎也站在窗边,身影模糊,和她一样,望着窗外同一片逐渐亮起的灯火。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狭窄的、布满灰尘的空调外机搁板,和三年的时光。
文档上的光标顽固地闪烁着,像一声声无言的催促。荔漪最终合上了电脑,承认今晚的写作状态已经一去不复返。蒋淤站在对面窗前的模糊倒影,如同一个无法关闭的后台程序,持续消耗着她的心神。
她给自己泡了杯茶,试图用温热的液体安抚莫名的焦躁。夜色渐深,老城区的夜晚并不寂静,偶尔传来的狗吠、远处车辆的滑行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白噪音。
就在这片混沌之中,一种极其轻微、富有规律的敲击声,清晰地穿透墙壁,钻入她的耳膜。
嗒…嗒…嗒…
是键盘声。
来自对面。
荔漪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
这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可以说克制,但在深夜里,在隔音不算太好的老楼里,它显得异常清晰。那不是随意浏览网页或玩游戏的杂乱敲击,而是带着明确节奏和停顿的……写作?
一个荒谬的念头击中了她。他难道也在写作?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抵触,仿佛自己独占了多年的领地被人悄无声息地侵入。她下意识地走到墙边,耳朵近乎贴上微凉的墙面。那敲击声时断时续,有时密集如雨,有时长久停顿,像极了她在构思卡壳时的状态。
那一夜,荔漪睡得并不安稳。
键盘声时而在她将睡未睡时响起,时而在她半夜醒来时沉寂,它成了她梦境之外的背景音,扰得她心神不宁。
第二天,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出门,在楼道里恰好遇见同样出门的蒋淤。
他手里拎着电脑包,神情看起来也有些疲惫。
“早。”他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刚起床不久的沙哑。
“早。”荔漪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的电脑包,一个常见的黑色商务本,看不出任何特别。
“昨晚……睡得不好?”他忽然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荔漪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还好。写作的人,昼夜颠倒是常事。”
蒋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在下楼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这楼隔音一般,如果晚上我这边有什么动静吵到你,你可以直接发信息告诉我。”他报出了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码。
荔漪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去记那串号码。她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那团迷雾却越来越浓。
他是在为自己的“键盘声”打预防针,还是真的只是出于邻居的礼貌?
接下来的几天,夜晚的键盘声依旧如期而至。荔漪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她一边抗拒着这声音的打扰,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去倾听,甚至试图从那节奏里分辨他写作的进度。
它成了她夜晚独处时一个沉默的、看不见的陪伴。
某天深夜,那键盘声异常持久,直到凌晨三点还未停歇。荔漪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拿起手机,翻到那天他随口说出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很晚了。」
只有三个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发送成功后,她紧紧握着手机,心跳有些失序。
几乎是在下一秒,对面持续不断的键盘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荔漪躺在床上,在突如其来的安静里睁大了眼睛。她收到了一条回复,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光,同样只有三个字:
「抱歉。晚安。」
她没有再回复。
那一晚,后半夜寂静无声,她却彻底失眠了。
这场隔着墙壁的、无声的对话,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像一场隐秘的告白,重重地敲在她的心门上。而她发现,自己坚固的防御工事,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