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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这话里有刺。凌虚听出来了,但没接。

      他抱着兰草跟上。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路。但血鸢走得很快,凌虚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左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她在紧张。

      为什么?

      “血鸢姑娘。”凌虚开口。

      “嗯?”

      “傅君卓近来……可好?”

      血鸢脚步顿了一瞬,没回头:“你不是昨天才见?帝君很好。”

      “我是问,他好不好,不是他强不强。”

      这次血鸢停了下来。她转身,隔着浓雾看凌虚。

      “凌虚真人,”她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上清界的人什么吗?”

      凌虚等她往下说。

      “虚伪。”血鸢一字一顿,“明明恨不得对方死,偏要装作关心。明明是自己把人逼疯的,偏要问‘你还好吗’?好不好,你们心里没数?”

      凌虚平静地看着她:“那你觉得,是谁把他逼疯的?”

      血鸢语塞。

      “是我吗?”凌虚继续问,“是师尊吗?还是这世道?或者……是他自己?”

      “你!”

      “血鸢姑娘,我认识傅君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他小时候做噩梦,会偷偷溜进师尊房里,蜷在师尊脚边睡。早上醒来不好意思,就说是来请早安。师尊从不拆穿,只让厨子多做一份甜糕,说他长身体,容易饿。”

      血鸢握刀的手松了又紧。

      “后来他长大了,学会了掩饰,学会了逞强。”凌虚低头看怀里的兰草,“但我记得他所有的样子。记得他第一次御剑成功,跑到我面前炫耀,结果摔了个狗啃泥。记得他被师尊罚抄《清静经》,一边抄一边骂,抄完却把经文叠整齐,放在师尊案头。”

      他抬头,看向血鸢:“所以我问‘他好不好’,不是虚伪,是真心想知道,那个会为了甜糕高兴一整天的孩子,还在不在?”

      血鸢盯着他,良久,别开视线。

      “……在。”她低声说,“有时候在。比如仙君咳嗽时,他会下意识伸手想拍背,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比如下雨天,他会站在窗边发呆,说师尊最讨厌潮湿。”

      她顿了顿。

      “但大部分时候,不在。”

      凌虚点点头:“够了。”

      “什么够了?”

      “知道他还在,就够了。”凌虚往前走,“带路吧,血鸢姑娘。别让他们等太久。”

      凌虚跟着血鸢走进梅林。花太密,香太浓,浓得呛人。路是白玉碎石铺的,走起来没声儿。两边的梅树整齐得像站岗的兵,连花开的朝向都一个样。

      死寂。除了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走了百来步,梅林深处露出一座楼阁。九重高,白玉台阶,琉璃瓦。门关着,乌木门上雕着缠枝莲,正中一块白玉,刻着一个字:“囚”。

      字是反刻的,从外面看是正的。

      血鸢止步,让他自己上顶楼。

      凌虚盯着那个字看了两息,伸手推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楼空荡荡的,四面墙上挂满了画。画上全是白谨言,一张张,一幅幅,从少年到如今,三百年的光阴全钉在墙上。

      凌虚一张张看过去,心往下沉。这不是怀念,是把一个人拆碎了钉在框里。

      他没停留,往上走。

      二楼书库,三楼珍宝,四楼,五楼,六楼,七楼……一层比一层空,一层比一层静。走到第九层时,有了声音。

      是锁链声。

      很轻,很缓。

      凌虚停在楼梯口。他看见傅君卓背对着他,坐在一张矮榻边,手里拿着把玉梳,正梳着榻上人的长发。那人靠坐着,黑发披散,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暗金色的链子,碗口粗,一头锁在榻柱上,另一头扣在那人纤细的脚踝上。链子很长,足够他在榻上活动,但绝不够他踏下榻沿。

      “师尊,”傅君卓的声音很温柔,“头发又长了。”

      榻上的人没动。

      傅君卓也不在意,继续梳着。“昨日咳血,定是夜里着了凉。我让人换了更厚的被子……”

      “不必。”一个声音打断他。

      清冷,平静。

      是师尊。

      凌虚呼吸一窒。

      傅君卓的手顿了顿,随即笑得更温柔:“师尊总这样倔,身子要紧。”

      白谨言微微偏头,目光掠过傅君卓的肩头,落在凌虚身上。

      “来了?”他一动不动看着凌虚。

      凌虚喉头发紧:“师尊。”

      傅君卓站起身,挡在两人之间,脸上笑容不变:“师兄来了?怎么不进来?”

      “我要带师尊走。”他说。

      傅君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走去哪儿?”

      “回上清界。”

      “回上清界做什么?”傅君卓歪了歪头,“让那群老东西继续使唤他?让他继续为所谓的苍生耗干自己?而且,师兄,你看不出来吗?师尊在这儿,比在哪儿都好。”

      “好?”凌虚指着白谨言脚踝上的锁链。

      “暂时的。等师尊想明白了,我自然会解开。”

      傅君卓俯下身,双手撑在榻沿,将白谨言困在阴影里。

      “您知道吗?”他低声说,“这三百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您送我走的时候,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丝不舍?哪怕一丝?”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

      “有。”他说。

      傅君卓僵住。

      “师兄。”傅君卓忽然转头看向凌虚,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你也看到了,师尊累了。请回吧。”

      凌虚知道,还不是时候。

      硬拼,带不走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我走。”

      傅君卓笑容加深:“师兄明智。”

      凌虚最后看了白谨言一眼,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阁里回响,一步,一步。

      走出阁门时,血鸢仍候在梅林边。

      “真人请。”她侧身。

      凌虚走进梅林。

      走到石碑处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座九重楼阁。

      雾又浓了,楼阁在雾里若隐若现。

      他站了两息,然后转身,沿着来路,走进雾里。

      血鸢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脚步声轻得像猫。两人穿过梅林,走过枯木林里散落的骸骨,回到碎石滩。

      船还在原地,一个弟子已站在船头接应,看见凌虚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师叔!”

      凌虚没应声,只是摆摆手,示意开船。他登上船板,背对着孤岛站定。

      血鸢站在岸边,红衣在雾气里洇成暗褐色。她看着船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浓雾中,才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穿过梅林时,她脚步顿了顿。

      林中有风。不是自然的风,是剑气残留的罡风,在梅枝间打着旋,卷起片片花瓣,红白相间的花瓣铺了一地。

      她踩着花瓣往前走,走到那株最老的梅树下时,停下了。

      树下站着一个人。

      傅君卓。

      他没穿外袍,赤足站在落花里。手里提着那柄暗红色的剑,剑尖斜指地面,剑身上有血,不是别人的血,是他自己虎口崩裂渗出来的,顺着剑脊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花瓣上。

      “走了?”他背对着血鸢,没回头。

      “走了。”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你说,他回去会怎么跟天枢汇报?”

      血鸢沉默片刻:“会说仙君安好,在此静修。”

      “然后呢?”

      “然后上清界会撤兵,至少暂时不会再来。”

      傅君卓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转过身,看向血鸢,眼睛突然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

      “那师尊呢?他会怎么想?”

      血鸢没敢接话。

      傅君卓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仰起头,望向观月台最高处那扇紧闭的窗,“师尊啊……他肯定在想,我这个徒弟,终究是疯了。可他不知道,我早就疯了。从三百年前他送我走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他提着剑,赤足踩着满地落花,往楼阁走。

      血鸢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柄滴血的剑,看着他身后那一串深深浅浅的、沾着血的足印。

      —

      白谨言仍坐在榻上,姿势没变,望着窗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傅君卓走进来,赤着脚,提着剑,剑尖还在滴血。他在门口停住,看着榻上的人,看了很久。

      “师尊,”他说,声音很温柔,“我回来了。”

      白谨言没应声。

      他也不在意,将剑随手靠在墙边,走到榻前,在锦墩上坐下,伸手去握白谨言放在膝上的手。

      白谨言任他握着,没挣,也没看他。

      “师兄走了。”傅君卓低声说,“走的时候很平静,什么都没说。但我猜,他心里一定在骂我,骂我欺师灭祖,骂我丧心病狂。”

      他抬眼看向白谨言:“师尊,您也在心里骂我吗?”

      白谨言看向他,“骂你有用?”

      傅君卓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

      “是啊,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改。”他俯身,额头抵在白谨言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师尊,您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您能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那样至少证明,您心里还有我。”

      白谨言不言语。

      “可您不。”傅君卓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您就这样看着我,不怒不怨,不悲不喜。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场戏。您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他握紧了白谨言的手,“我怕您真的不要我了。不是嘴上说不要,是心里不要。怕您在心里,已经把我剔出去了。”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三百年前我送你走,是希望你出去历练,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现在呢?”傅君卓盯着他,“现在您要我长成什么样的人?”

      白谨言沉默。

      “您说不出来了,对吧?”傅君卓的笑容有些惨淡,“因为您也不知道。您只知道,现在的我不是您想要的样子。所以您不要我了,像扔掉一件不合心意的旧物。”

      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依旧红着,但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没关系。您不要我,我要您。您想把我剔出去,我就把自己刻进去,刻在您骨子里,血肉里,让您想剔都剔不掉。”

      说完,他转身,走到墙边提起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榻上的人。

      “对了,师尊。从明天起,我会让血鸢每日送饭送药。我就不来了,您好好静养,想明白了,让人告诉我一声。”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锁链不会解。除非您亲口说,愿意留在我身边。”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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