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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旧宅与无声的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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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握的双手,像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了两个原本各自封闭的世界。那之后,套房里弥漫的那种微妙的张力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追逐与逃避,试探与防守,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水流深的默契。
厉君晏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那份照顾却愈发细致入微。他不再需要易词安任何暗示,就能精准地在他需要时递上一杯温水,在他蹙眉沉思时保持绝对的安静,在他偶尔因为入戏而流露真实情绪时,投来一道沉静而理解的目光。
易词安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依赖这种无声的陪伴。他依旧会在厉君晏靠近时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但不再像受惊的鹿般立刻逃开。他会在厉君晏给他夹菜时,低声道谢,然后默默吃掉。他会在两人对戏、厉君晏提出尖锐却精准的意见时,认真思考,而非第一时间用演技构筑防御。
那颗包裹在坚冰下的心,正被一种恒定的、不具侵略性的温暖,一点点软化。
这天傍晚,厉君晏接完一个电话,神色如常地对正在阳台躺椅上晒太阳、看剧本的易词安说:“收拾一下,陪我去个地方。”
易词安从剧本上抬起眼,有些疑惑。这几天他们的活动范围基本局限于酒店和附近的公园,厉君晏从未主动提出去远处。
“去哪里?”他合上剧本,问道。
厉君晏走到他面前,逆着光,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他的表情在光影交界处有些模糊,但声音却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去你以前的家。”
易词安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去。他握着剧本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瞳孔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近乎惊恐的神色。
“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和颤抖,“我不去!”
那是他的禁区,是他所有噩梦的源头,是他用尽力气想要逃离和遗忘的地方。光是听到“以前的家”这几个字,他就仿佛能闻到那栋老房子里陈旧的灰尘气息,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摔打声,感受到被关在小黑屋里那种冰冷刺骨的绝望。
他猛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就想往房间里冲,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话题。
然而,厉君晏的动作更快。他伸出手,没有用力,只是稳稳地扶住了易词安微微发抖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易词安。”厉君晏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易词安骤然升起的恐慌,“看着我。”
易词安被迫抬起头,对上厉君晏的目光。那双墨黑的瞳孔里,没有逼迫,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稳定和理解。
“那只是栋房子。”厉君晏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它伤害不了你。但里面的东西,或许能帮你放下一些。”
易词安剧烈地喘息着,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恐惧:“不……你不明白……那里……”
“我明白。”厉君晏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知道那里有什么。但正因为知道,才更要去。有些东西,一直躲着,它就永远是你心里的鬼。只有直面它,你才能知道,它到底还能不能伤害你。”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易词安慌乱的眼睛,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温柔:“我陪你去。只是去看看。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立刻就走。我保证。”
易词安看着厉君晏的眼睛,在那片深沉的墨色里,他看不到丝毫玩笑或试探的成分。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他破除心魔的坚定。厉君晏的手稳稳地扶着他,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奇异地安抚着他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身体。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害怕那个地方,恐惧那些回忆。但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如果真的能放下呢?如果……有这个人陪着,会不会不一样?
长时间的沉默。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终,易词安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
厉君晏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握着他手臂的手轻轻拍了拍:“去换身衣服。我们很快回来。”
车子行驶在通往城西老城区的路上。越靠近目的地,易词安的脸色就越苍白。他紧靠着车窗,身体僵硬,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变得越来越破败、陈旧。
厉君晏没有试图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将车里的暖气调高了些,然后,伸出右手,轻轻覆盖在易词安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上。
掌心相贴的瞬间,易词安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厉君晏的手很大,很暖,完全包裹住他冰凉僵硬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地握紧。
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温度和力量。
车子最终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墙壁爬满枯萎藤蔓的老式小区外停下。这里的楼房普遍不高,墙面斑驳,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夕阳将最后一点余光吝啬地投射过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显得格外萧索。
易词安看着车窗外那扇熟悉的、锈迹斑斑的小区铁门,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脸色白得吓人。就是这里……他童年所有的噩梦,都发生在这扇门后面。
“我们……”他声音嘶哑,几乎带着哀求地看向厉君晏,“我们能不能……下次……”
“没有下次。”厉君晏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深深地看着易词安,“易词安,看着我。看着我,而不是看那扇门。”
易词安被迫将目光从窗外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铁门上移开,对上厉君晏沉静的双眸。
“记住,我在这里。”厉君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敲打在易词安的心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再伤害你。除非我死。”
这句近乎誓言的话,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让易词安的心脏狠狠一颤。
厉君晏松开他的手,率先下车,然后绕到副驾驶这边,替他打开车门。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易词安坐在车里,做了几次深呼吸道,才颤抖着解开安全带,几乎是挪动着下了车。双脚踩在熟悉的水泥地上时,他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厉君晏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能走吗?”他低声问。
易词安点了点头,依靠着厉君晏手臂传来的力量,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小区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他们穿过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楼道,来到一栋楼的三楼。那扇熟悉的、暗红色的防盗门出现在眼前,门上还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看不清内容的福字。
易词安看着那扇门,仿佛能看到门后那个苍白、瘦弱、永远活在恐惧中的小男孩。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厉君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没有拿出钥匙立刻开门,而是侧过身,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易词安的视线,将他半护在怀里。
“听着,安安。”厉君晏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如果你不想进去,我们现在就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包括我。”
他的称呼,从“易影帝”变成了“安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和保护意味。
易词安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厉君晏。男人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滔天的恐惧似乎被阻隔了一层。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用力摇了摇头。
“不……我……我要进去。”他用尽力气说道。他要知道,那些噩梦,是否真的还能困住现在的他。
厉君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缓缓被推开。
一股陈旧、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易词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厉君晏紧紧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半抱在怀里,一步步,带着他,踏入了那个尘封着无数痛苦记忆的空间。
预想中的崩溃和窒息感并没有立刻袭来。
易词安在厉君晏的支撑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空旷的客厅。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色的防尘布,地上没有一丝灰尘,窗户似乎也被仔细擦拭过,夕阳的光线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没有想象中的杂乱和阴森,反而有一种……被人精心打理过的、近乎肃穆的宁静。
易词安愣住了。这和他记忆中那个永远充斥着争吵、摔打和压抑感的家,完全不同。
“我让人简单打扫过。”厉君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地解释,“只是清掉了灰尘和杂物,东西都还在原处,没动过。”
易词安怔怔地环顾四周。客厅的角落,还放着那架旧钢琴,上面盖着白布。那是母亲逼他练习、弹不好就不准吃饭的工具。墙壁上,还留着一块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那是以前挂全家福的地方,后来被母亲砸碎了。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尖锐的刺痛。但或许是因为环境过于整洁安静,也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坚实温暖的依靠,那刺痛虽然清晰,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足以将他瞬间摧毁。
他挣脱厉君晏的怀抱,像个游魂一样,慢慢地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里走动。
他走到厨房门口,仿佛能看到母亲系着围裙、背影僵直地站在那里,不是因为烹饪的温馨,而是因为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归家的丈夫而积聚的怨气。
他走到书房门口,那里曾经是父亲偶尔回家时,用来躲避母亲和他这个“麻烦”的避难所,门总是紧闭着。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扇紧闭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小门前。
那是……储藏室。也是……他童年时,最恐惧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没有窗户的黑暗空间,是母亲惩罚他时,最常使用的地方。
易词安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脸色惨白。身体的本能叫嚣着让他远离这里。
一只手,再次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后腰。厉君晏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的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他:我在。
易词安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凉的门把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缓缓拧开。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和窒息。储藏室里同样被打扫过,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摞起来的旧纸箱靠墙放着。夕阳的光从客厅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那个曾经囚禁了他无数个夜晚的、令人绝望的黑暗空间,此刻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略显狭小的房间。
易词安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储藏室,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不是生理上的恶心,而是心理上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痛苦,在确认了“威胁”已经消失后,一种本能的、剧烈的排异反应。
厉君晏立刻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将他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易词安没有推开他。他任由自己靠在厉君晏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和情绪激动而不断颤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了太久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厉君晏胸前的衣襟。
厉君晏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安抚地,抚摸着他后脑的长发。
在这个曾经带给他最深重伤害的地方,在这个空无一物、只剩下回忆的旧宅里,易词安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怀抱里,无声地宣泄着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恐惧和痛苦。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光线渐暗。
易词安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依旧靠在厉君晏怀里,没有动。这个怀抱,成了这片充满痛苦回忆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和避风港。
厉君晏感觉到怀里的人情绪渐渐平稳,才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好些了吗?”他低声问,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易词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厉君晏拥着他,目光扫过这个空旷冷清的客厅,最后落在那扇敞开的、已经不再具有威胁的储藏室门上。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怜惜、心疼,还有一种坚定如铁的决意。
“易词安,”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从今以后,你的家,”他顿了顿,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更紧地拥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起誓:
“在哪里,我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