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焰》黎栖竹

5、笔记深处的火光

　　刑警队的单身公寓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夏燃盘腿坐在床上，膝上摊开着那本来自林深母亲的旧笔记本。牛皮纸封面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她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岁月沉淀的重量。窗外是城市的霓虹，而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泛黄纸页上娟秀而密集的字迹。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凝聚所有的注意力，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笔记的起始时间大约是二十多年前，记录着林深母亲——苏婉教授——早期对一些地方民俗和祭祀仪式的考察。内容庞杂，行文严谨，带着学者的考据癖。夏燃快速浏览着，寻找着任何与“佛”、“玉”、“孤儿院”相关的字眼。
　　时间在翻页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台灯的光晕下，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笔记里提到了几种利用光学原理和特殊结构制造视觉幻觉的古代机关术，其中一种“叠影玉雕法”的描述，与“双身佛”可能隐藏“第三面”的记载隐隐对应。
　　但真正让她心跳加速的内容，出现在笔记的中后部分。
　　“X月X日，慈心项目第三次调研。”
　　“孩子们的状态比想象中复杂。尤其是‘观察组’的那几位，表现出远超常人的情感感知力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院长似乎在进行某种非正式的‘潜能激发’训练，美其名曰‘心灵游戏’。我提出质疑，但被委婉告知只需记录，无需干预。”
　　“X月X日，夜访慈心。”
　　“无意中听到护工闲聊，提及后院那间常年上锁的废弃库房，偶尔会在深夜传出‘诵经声’。联想到此前收集到的关于‘观心佛’用于‘密室祭祀’的传说，心中不安渐甚。”
　　“X月X日，发现‘标记’。”
　　“在几个‘观察组’孩子的手腕内侧，发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鸟类羽毛的浅色印记（疑似某种无痛药水绘制）。询问孩子，皆称是‘游戏奖励’。这图案……与我之前在某本文献中看到的、一个已被取缔的秘密教派‘羽化门’的象征极为相似。该教派曾信奉通过极端精神体验‘蜕凡成仙’。”
　　“重大发现！”
　　“借整理档案之机，暗中查阅了部分‘观察组’孩子的入院记录。惊人的是，他们的血缘关系栏大多空白或标注‘未知’，但体检报告显示，其中数人拥有极其罕见的、类似‘镜像神经元’超常活跃的生理特征。这绝非巧合！”
　　“最后一次记录。”
　　“我可能触及了核心。那个所谓的‘赞助人’，身份成谜，但能量巨大。院长书房暗格里藏有一些往来信件碎片，拼凑出‘启智计划’的字样，并提及需要‘特殊载体’与‘稳定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用孩子们做实验吗？！”
　　“必须留下证据。将关键资料备份，藏于……（此处字迹被某种液体晕染，模糊难辨）”
　　“若此笔记被人发现，而我已遭遇不测，请务必调查‘慈心孤儿院’及背后的‘启智计划’。小心……火……”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那个“火”字，笔触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拖痕，仿佛书写者在极度恐惧和紧迫的状态下仓促收笔。
　　“慈心孤儿院”、“观察组”、“羽化门”、“启智计划”、“特殊载体”、“稳定器”……还有那未写完的“火”！
　　夏燃合上笔记本，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台灯的光线似乎也变得冰冷。
　　笔记里的信息碎片，与她正在调查的玉佛案、与林深失去的左眼和失踪的母亲、与她自身空白的记忆和那个模糊的孩童身影……疯狂地交织、碰撞！
　　那个手腕内侧的鸟类羽毛标记！她猛地撸起自己左臂的袖子，光滑的皮肤上，只有她为了记录线索而纹下的各种符号。没有羽毛印记。
　　但她无法确定，童年的自己是否有过。那个标记，是否就是旧物坊老人所说的“刻在骨头里的东西”的一种外在体现？
　　“观察组”……她和林深，是否都是其中的一员？那些“远超常人的情感感知力”和“直觉”，是否就是林深那种“触摸记忆”能力的雏形？而自己这该死的记忆缺失，是否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特殊载体”与“稳定器”……指的是什么？那双面玉佛，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无数疑问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窒息感阵阵袭来。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发现薄荷糖已经吃完了。空荡荡的糖纸袋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塑料摩擦声。
　　她必须立刻见到林深！
　　夜雨再次滂沱。雨水密集地敲打着博物馆修复室的窗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噪音，像是无数冤魂在叩问。
　　林深没有开主灯，只点亮了工作台那盏孤零零的无影灯。她没有在工作，只是静静地坐在灯影里，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桌上，放着那张她和母亲在慈心孤儿院门口的合影。
　　夏燃带来的笔记本内容，像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那些零散的童年记忆碎片——戴着纱布的眼眶的灼痛、母亲担忧的眼神、其他孩子偶尔流露出的怪异、后院那间总是上锁的房子带来的莫名恐惧……此刻都被笔记本里的记录赋予了残酷的意义。
　　她一直以为那场大火是意外，母亲的失踪是命运无常。可现在，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黑暗的阴谋。而她和夏燃，都是这阴谋中的棋子。
　　“启智计划”……他们想“启”什么“智”？那些所谓的“特殊能力”吗？
　　母亲是因为发现了真相才遭遇不测的吗？
　　那场大火，是为了毁灭证据？
　　疑问和愤怒，像暗流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汹涌。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冷风和湿气。
　　夏燃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地板上迅速晕开一滩水渍。她的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和迫切求证的光芒。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包裹的笔记本。
　　“笔记我看完了。”夏燃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喘息，她几步走到工作台前，将笔记本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深，“‘观察组’、‘羽化门’、‘启智计划’……这些，你之前知道多少？”
　　林深抬起眼，看向狼狈却眼神锐利的夏燃，缓缓摇头：“和你一样，刚刚知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母亲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些。她只告诉我，我的眼睛是意外受伤。”
　　“意外？”夏燃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质疑，“笔记里提到那些孩子有‘特殊生理特征’，还有那个‘鸟类羽毛标记’！我们很可能就是‘观察组’的孩子！我们的‘特殊’，你触碰记忆的能力，我记忆缺失的问题，可能都源于此！那场大火，你母亲的神秘失踪，怎么可能是简单的意外？！”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连日来的压力、记忆的空茫、以及刚刚接收到的颠覆性信息，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林深沉默着，没有反驳。她理解夏燃的激动。当一直坚信的世界观被瞬间击碎时，没有人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她看着夏燃被雨水打湿的、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孤儿院里，即使摔倒也会立刻爬起来、倔强地擦掉眼泪的小女孩。
　　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感觉，驱使她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
　　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干毛巾，递向夏燃。
　　“擦一擦吧，会感冒。”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夏燃愣了一下，看着递到面前的毛巾，又看向林深在孤灯下显得格外沉静的容颜。满腔激烈翻涌的情绪，似乎被这个突兀的、带着些许生硬关怀的举动，稍稍阻滞。
　　她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和脸，冰凉的皮肤感受到毛巾的柔软和一丝林深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纸张和淡淡草药的气息，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抱歉，我有点……”夏燃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理智。
　　“我明白。”林深打断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恐惧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线索，是证据。”
　　她的冷静感染了夏燃。夏燃将毛巾放在一边，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母亲笔记最后提到，她把关键证据备份，藏在了某个地方。”夏燃指向那处被晕染的模糊字迹，“你觉得，她会藏在哪里？”
　　林深凝视着那团墨渍，眉头紧锁：“母亲很谨慎。如果她要藏东西，一定会选一个她认为绝对安全，并且只有她，或者她信任的人才能找到的地方。”
　　“孤儿院？”夏燃立刻想到，“那场大火之后，那里几乎成了废墟，如果藏在里面……”
　　“可能性不大。”林深摇头，“大火之后，那里被简单清理过，后来又几经转手，如果有明显的东西，早就被发现了。”
　　两人陷入沉思。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是无声的催促。
　　忽然，林深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她和母亲的合影上。照片背景，“慈心”二字的下方，门廊的柱子旁，似乎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石雕的小动物装饰。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闪过脑海：小时候，母亲曾抱着她，指着那个石雕说：“深深你看，这是守护我们的小麒麟，如果妈妈有一天找不到你了，或者你找不到妈妈了，就摸摸它，妈妈一定能感觉到……”
　　当时她只以为是童话。
　　现在想来……
　　她猛地拿起照片，凑到灯下仔细观看。那个石雕麒麟，嘴里似乎含着什么东西？因为照片年代久远且模糊，看不太清。
　　“怎么了？”夏燃察觉到她的异常。
　　林深指着照片上的石雕麒麟：“这个……可能不是普通的装饰。我母亲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它嘴里，好像有东西。”
　　夏燃也凑过来看，两人头几乎靠在一起，呼吸可闻。
　　“太模糊了，看不清。”夏燃蹙眉，“除非能找到实物。”
　　“孤儿院旧址，现在是一片待开发的商业用地，围起来了，但那个门廊……也许还在。”林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微弱的希望。
　　去孤儿院旧址？深夜？雨中？
　　夏燃几乎没有犹豫。她体内的冒险因子和追查真相的迫切感压倒了一切。
　　“现在就去！”她站起身，眼神坚定，“趁着夜深人静，我们去看看！”
　　林深看着夏燃，看着她眼中那簇与自己内心深处某种渴望相呼应的火焰，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把黑色的雨伞，将其中一把递给夏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寂静的修复室，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夜。
　　两把黑伞，像两片孤独的荷叶，在滂沱大雨中，朝着那片承载着痛苦与秘密的废墟，坚定地移动。雨声掩盖了她们的脚步声，也掩盖了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窥视的眼睛。命运的齿轮，在雨声中，再次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