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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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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山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却又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
又躺了约莫七八日,阿九感觉身上的剧痛已转为一种深沉的酸胀与钝痛,左腿虽然依旧不能完全受力,但借助那根粗糙的拐杖,已能在屋内蹒跚挪动几步。
只是脑子里那片挥之不去的空白,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感到无助和惶惑,他时常对着茅草屋顶交织的纹路发呆,试图从中揪出一丝半缕过往的痕迹,却总是徒劳。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
阿黛照例端着一碗浓黑药汁走了进来。
与往日不同,她没将碗直接放下,而是站在床边,目光落在他脸上。
“伸手。”她言简意赅。
阿九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伸出右手。少女微凉的指尖精准地搭上他的腕脉,她的手指纤细,却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道。
她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下那跳动的脉搏。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阿九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草清香,清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宁神气息。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日光透过窗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这一刻,她身上那种属于医者的沉静气质,莫名地让他因失忆而焦躁的心绪平和了些许。
片刻后,她又仔细检查了他左腿夹板的固定情况,以及后背伤口的愈合程度。她的动作麻利而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触碰。
“恢复得尚可。”她终于收回手,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筋骨接续之处已初步稳固,余毒也清了大半。从今日起,不必终日卧榻了。适当活动,有助于气血运行,防止肌肉萎缩,利于筋骨强健。”
阿九闻言,心底竟莫名松了半口气——能下床活动,总好过像个彻底无用的废人一样困在这方寸之地。
至少,他能更多地接触这个世界,或许能更快地找回自己……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就听阿黛继续说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后院东角的柴火快用完了,你去劈一些。还有,药圃里的杂草长得太快,该清了。”
阿九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左腿,那清晰的酸胀感和隐隐的刺痛立刻提醒着他伤势未愈。
“我……我这腿……”他试图解释,觉得这要求简直荒谬,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死不了。”阿黛打断他,目光在他腿上扫过,
“劈柴时找块石头坐着,重心放在右腿。清理杂草可以蹲着,或者用小凳。这些活计,小心些,伤不到你正在愈合的筋骨。”
她顿了顿,像是完全看穿了他潜藏的不情愿和那点微弱的抗议,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
“你每日所用汤药,所用米粮,莫非以为是大风刮来的,或是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伤势已无大碍,能动弹,自当出力抵偿。我这里,不养闲人。”
说罢,她将一套半旧的粗布衣裳放在床边,布料看起来洗过很多次,有些发白,但还算干净。
“换上吧。”然后便转身出去了。
阿九看着那套粗糙的衣物,心情复杂难言。
他虽失忆,但某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和认知似乎还在——比如,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亲手做过这等劈柴除草之类的粗活,甚至可能……很少需要为生计如此具体地操劳。
但阿黛的话,句句在理,字字戳心,他无力反驳,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要求继续白吃白住。一种寄人篱下的窘迫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认命的无奈,开始笨拙地换衣服。
粗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略微刺痒的触感,与他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关于柔软丝绸的记忆碎片格格不入。
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来到后院。清晨的山间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然而,阿九却无暇欣赏。
他的目光落在院角那堆放着不少粗壮木柴的地方,以及那片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但在他眼中几乎分不清哪些是珍贵药材、哪些是肆意滋生的野草的园子,感到一阵深深的、无从下手的茫然。
他依言在柴堆旁找了块表面相对平整的大石头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那把斧头,木柄入手,是粗糙而沉甸甸的分量。
他调整了一下握姿,总觉得十分别扭,不得劲。
他努力在空白的记忆里搜寻,试图拼凑出关于劈柴的模糊印象,然后依葫芦画瓢,鼓起力气,举起斧头,对着一段看起来不算太粗的木头用力砍下。
“哚!”
一声沉闷的响声,斧刃歪斜地砍进了木头的边缘,入木不深,却牢牢卡住了。
反震的力道顺着斧柄传来,让他本就虚弱的手臂一阵发麻,后背愈合中的伤口也被牵扯得隐隐作痛。
他咬紧牙,双手握住斧柄,用力想把斧头拔出来,却因为坐着使不上全力,姿势也别扭,折腾了好几下,额头都冒了汗,才终于将斧头挣脱出来。
他不信邪,觉得只是没找对方法。这次,他仔细看了看木头的纹理,瞄准了中间,再次用力劈下。
斧头倒是顺利砍进去了,比上次深了些,但木头韧性十足,依旧没有应声而开。
他又一次陷入了与这段顽固木头和卡住斧头的窘境斗争中,显得有些狼狈。
就在他跟那根木头较劲,累得微微气喘,沮丧渐生之时,阿黛的声音凉凉地自身后廊下响起:
“你是打算把我的斧头刃口磨秃,还是准备跟这一根木头耗到日头落山?”
阿九动作一僵,有些狼狈地回过头。只见阿黛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双臂环抱,倚着门框,正看着他这边。
日光下,她清丽的脸庞上没有半分动容,只有对他那惨不忍睹的“成果”和效率低下的明显不满,眉头微蹙着。
“我……”他想辩解,想说这活计并不容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难道要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好像不会劈柴?这听起来更像无能的借口。
阿黛没指望他回答,径直走上前来。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气息随着她的靠近而清晰。“让开。”
她语气依旧平淡。
阿九下意识地扶着拐杖,有些吃力地挪开位置。
只见阿黛甚至没怎么仔细瞄准,随手拿起旁边另一把看起来更趁手的斧头,腰身微转,手起斧落,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咔嚓!”
一声清脆利落的裂响,那段让他束手无策、纠缠了半天的木头,应声裂成均匀的两半,断面光滑。
“看清楚了?”她放下斧头,语气没什么温度,但指向性极其明确,“找纹理,用巧劲,借助腰腿之力,顺势而下。不是光靠手臂的蛮力硬砸。”
她瞥了一眼阿九那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和别扭的坐姿,
“你若是把十分力气,八分都浪费在跟斧头和木头较劲上,就算劈到明日,也劈不出三担柴,反倒是白白耗费体力,耽误其他活计。”
说完,她不再看他,又将目光投向那片药圃,伸手指着:“还有,除草时,眼睛放亮些,手底下仔细点。别把我那几株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萤火芝’和‘月见草’当野草给拔了。”
她走近药圃边缘,蹲下身,随手拨开几片叶子,
“仔细看,它们叶片形状虽有几分相似,但‘萤火芝’的叶脉,在月光下会泛出极其微弱的萤光,白日里细看,叶背也带着极淡的银丝。而‘月见草’,你拔的时候留意它的根茎,是罕见的淡金色,与寻常野草的白色根系不同。”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重新落回阿九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拔错了……”
她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他,没有威胁,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浪费的不仅是时间,更是我耗费心血培育的药材。这损失,也得算在你的‘药资’里。”
阿九看着她轻松劈开木头的利落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似乎连斧头都握不稳的手,再望向那片在她口中分明有别、在他眼中却依旧混沌一片的绿色园圃,脸上不禁有些火辣辣的。
他原本以为只是些耗费力气的简单体力活,没想到里面竟有这么多门道和讲究。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混合着方才劳作带来的疲惫,沉沉地涌上心头——他好像,真的连这些最基本、最“低下”的活计都做不好。
自己对于这个“阿九”的身份,似乎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阿黛没再理会他脸上变幻的神色和显而易见的窘迫,交代清楚后,便转身回了屋里,继续处理她的药材。
似乎对他能否顺利完成这些任务并不抱太大期望,但出于某种原则,又必须让他去尝试,去学习。
阿九沉默地坐回石头上,看着眼前沉默的斧头和堆积的木柴,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努力将心中那点委屈和沮丧压下去。
他回忆着阿黛刚才那举重若轻的动作,调整呼吸,再次尝试起来。
这一次,他不再盲目地用尽全身力气,而是试着去感受木头的纹理,寻找那个最容易下斧的点,调整挥臂的角度和发力方式。
“哚…哚…哚…”
断断续续、不再那么沉闷刺耳的劈柴声,开始在后院有节奏地响起,虽然依旧缓慢,依旧带着生涩,但比起最初那纯粹蛮干的狼狈,总算有了些许进步。
而当他终于劈出小小一堆勉强可用的柴火,转而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蹲在药圃边,几乎是趴在地上,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仔细分辨,笨拙地用手指抠挖泥土,避免伤及药草根系时,
那缓慢而僵硬、如临大敌的背影,在偌大的后院和繁茂的植物映衬下,更显得格外艰难与……格格不入。
屋内的阿黛,正在分拣晾晒的药材,偶尔透过半开的窗户,看一眼后院那慢如龟速、却异常执着的进度。
她的目光在阿九那因专注而紧抿的嘴唇、以及额角不断滑落的汗珠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继续手中的活计。
看来,这个捡回来的劳动力,不仅身体需要时间彻底康复,心智和技能上,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耐心……去重新学习和适应。
她垂下眼帘,看着手中那株干枯却药性保留完好的“石见穿”。
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