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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狸奴的残识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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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穿过残破树叶的声响将苏怿惊醒,冰凉的液体正顺着睫毛滑入嘴角。他尝到了铁锈、腐土与香灰混合的腥涩——自己仍蜷缩在陈将息坟冢的凹陷处,掌纹里浸满了青苔晕开的墨绿色脉络。
焦糊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原本安置合欢棺的深坑中,几簇幽蓝的火苗正舔舐着黏稠的黑色浆状物,油脂爆裂的噼啪声混着雨丝簌簌作响。苏怿踉跄着站起身时,踢到了半截烧得卷曲的银锁——锁眼里还卡着一片藕荷色的碎布,上面绣的连理枝暗纹在灰烬中痉挛般蜷曲,宛若垂死蝴蝶的轮廓。
苏怿强撑着爬起查看,瞬间怔在原地。
燃烧物几乎已烧尽,只剩零星几点幽火,仍在那些焦黑的稠状物上蚕食。
这烧的究竟是什么?
他环顾四周,惊见那口合欢棺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急忙跃上棺板向内望去——
陈将息和楚戚戚,竟都不见了踪影!
定是有人来过此地,劫走了尸体。那么,楚戚戚是否还活着?
“喵——!”
凄厉的猫鸣撕裂雨幕。苏怿追着那道黑影冲进山林时,余光瞥见荒庙翘起的檐角上垂落的破旧经幡。褪色的字迹在风中忽隐忽现,恍若神佛垂下的、带着讥诮的嘴角。
莫非楚戚戚在此处?猫儿纵身跃上瓦檐,悄悄向内张望。
果不其然!楚戚戚双手双脚都被反绑着,正静静蜷缩在庙内的草铺上,似乎仍昏迷不醒。
“戚戚,还没醒吗?”上次那个遮掩面容的男子踱步走进庙中,悠闲地走到草铺边坐下。
苏怿缓缓伏低身子,屏息观察。
难道是秦还寒救了她?可他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冥婚之事安排得如此仓促,宾客又皆是纸扎,外人难窥内情。他忽然想到了王婆。
没错!上次便是王婆暗中下药,秦还寒才得以寻到楚戚戚的住处。这次操办冥婚时,王婆又与楚戚戚有过接触。
如此说来,楚戚戚应是早料到王婆会来陈府打探,故意在她面前透露风声,借她之口引秦还寒前来相救。
好个机敏的女子……
然而苏怿转念一想:秦还寒既然狠心将楚戚戚卖入风雨楼,为何仍对她如此关注,甚至屡次纠缠不休?
此时,秦还寒坐在昏睡的楚戚戚身旁,先在黑袍上胡乱擦拭了几下掌心,随后竟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苏怿注意到,无论上次还是此番,秦还寒始终用衣物将自身遮掩得严严实实。
若说上一次是为掩人耳目,可此刻庙中分明没有外人,为何仍要这般掩饰?覆面之下,难道不觉得憋闷吗?
况且他清楚记得,上次楚戚戚挣扎时曾碰落过秦还寒的覆面,而秦还寒当时的第一反应竟是慌忙拾起,重新将面容遮住。
这其中……莫非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陌生的凉意窜上脊背,楚戚戚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紧紧捆缚着。口中虽未被塞入任何东西,却因惊惧与悲愤哽咽难言。
秦还寒低低笑了起来:“怎么?见到我不高兴吗?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来么?”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苏怿更加确信——楚戚戚先前种种,确是在利用秦还寒以求自保。
楚戚戚死死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颤声开口:“陈将息……是你杀的?”
“嘘——”秦还寒突然掐住她的咽喉,“还记得那年牡丹阁后巷吗?你被醉汉按在污水里时,可没像现在这般悲天悯人。”
记忆如毒蛇般噬咬而来。楚戚戚想起被卖入牡丹阁那夜,秦还寒攥着卖身契的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此刻他袖口滑落,露出的溃烂疮口正不断渗出黄浊的脓水。
“你就那么想嫁给他?”他吃吃地笑着,突然抓起楚戚戚的手,强行按向自己心口,“你摸摸看,当年你说要和离时,它跳得多快。如今看到你这副模样,反而安静得像口枯井。”
“你既已厌我至此,为何还要三番五次……陈将息的尸身呢?”
“……你关心一个死人做什么?”秦还寒猛地抽回手,语气骤冷。
楚戚戚侧过脸,声音哽咽:“……是你,一步步将我害到如此境地。”
秦还寒闻此言骤然暴起,他站起身死死掐住楚戚戚的脖子,低吼道:“你搞清楚!是我!是我三更半夜累死累活挖开坟冢把你救出来的!”
楚戚戚被迫仰着头,泪水滑过脸颊,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为什么……”
秦还寒怒喝道:“什么为何?为何杀了那畜生?他碰你的时候,你难道觉得很享受吗?”
楚戚戚咬牙道:“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况且他根本不曾碰过我!”
秦还寒猛地发力将她推倒在草铺上,欺身压近:“难道你还盼着他碰你不成?”
从破窗漏进的昏沉光线里,她像一具被抽去了丝线的傀儡,青丝凌乱地铺散在霉斑点点的草席上。
覆面人的黑袍下渗出药草与脓血混杂的怪异甜腥,他冰凉的指尖游走过女子苍白的脖颈,最终在锁骨的凹陷处停驻:“戚戚,你算计王婆时的那份伶牙俐齿,如今到哪里去了?”
楚戚戚奋力踢打着他的身躯:“与你何干?与你何干!放开我!”
话音未落,秦还寒竟真的停下了动作,松开了钳制。
“啪——!”
惊雷炸响的刹那,楚戚戚一记掌掴狠狠甩出,震落了他脸上的漆黑覆面。秦还寒的左颊边缘增生着扭曲的肉芽,宛如一朵糜烂的离娘花。
秦还寒迅速反应过来,慌忙捡起覆面遮住脸,踉跄着向后退去。
楚戚戚骤然睁大了双眼。她的瞳孔里晃动着破碎的星光,声音颤抖:“你……你可知陈将息究竟是如何死的?”
秦还寒满不在乎地答道:“……知道,我把他烧了。那般不安分的祸害,留着只怕还要害人。”
烧了?那么方才苏怿在坟地见到的燃烧物,恐怕就是陈将息的尸身。
……何等残忍。
“……你还记得自己曾是个读书人吗?”楚戚戚声音发颤。
“噗,”秦还寒俯视着她,轻佻地引用道,“戚戚,没听过么?‘大哉乎死也,小人休焉’。你看,我这不是在成人之美么?”
“你忘了,秦还寒,‘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楚戚戚紧闭双眼,不愿再看他。
秦还寒看出她眼底的失望,试图解释:“我……”
“……笑笑呢?笑笑在哪儿!”楚戚戚却无心理会他的辩解,消化完陈将息的消息后,立刻焦急地环顾四周。
“……”秦还寒沉默下来。
“喵呜——”苏怿跳到楚戚戚身边,轻轻蹭了蹭她。
然而楚戚戚仿佛毫无察觉,只是不停地追问:“笑笑到底去哪儿了!”
这是怎么回事?苏怿心中困惑,他试图用爪子触碰楚戚戚,却径直穿了过去——
这是……魂体?这只狸猫是什么时候死的?怪不得刚才他能穿过秦还寒。那他现在所依凭的这具躯壳,又算是什么?
“……应该是逃走了。”秦还寒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
不是已经死了吗?秦还寒是否知道猫已经死了?
楚戚戚追问道:“它当时和我一起被关在棺材里,你难道没看见它?”
“……没有。”
秦还寒这样说……莫非是顾及楚戚戚的感受?他似乎对楚戚戚……
“嗯……”楚戚戚这才松了口气。她一直希望笑笑能离开自己,平安活下去,如今这般,也算如愿了。
她侧过身子,声音低哑:“请你放了我。”
“绝无可能。”秦还寒冷冷道,“楚戚戚,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说罢,他仔细检查了捆绑的绳索是否牢固,随即转身离开了荒庙。
狸猫的魂体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秦还寒重返陈将息的坟前,将凌乱不堪的现场收拾妥当,抹去所有痕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苏怿心中疑窦丛生:若这狸猫已死,为何不见尸首?它的魂魄为何没有归于地府,反而在人间徘徊不去?
诸事处理完毕,秦还寒在原地怔立片刻,随后转身走进旁边的林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前停下。他蹲下身,开始用手挖掘。
不多时,一具猫尸显露出来。秦还寒划亮一根火柴,扔在猫尸之上。火苗倏然窜起,瞬间吞噬了那具小小的躯体,很快便烧得什么都不剩。
原来,猫尸是被秦还寒有意掩藏于此。
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是怕楚戚戚发现后伤心欲绝吗?可他既然对她如此狠心,又为何要在意她的感受?
人死之后,三魂各归其处。若尸骨无存、坟冢不立,守尸魂便无所依凭,终将消散于天地。然而此刻,苏怿的魂魄仍依附在这猫的魂体之上,重复着它生前的举动。
莫非……与它曾咬伤那黄大仙有关?是了,妖族最擅勾魂摄魄之术。想来当时在棺材中,黄大仙不仅重创了它,更趁机摄走了它的守尸魂作为报复。正因如此,即便肉身焚毁,这道魂魄仍能滞留人间。
至于黄大仙为何最终又释放了这道魂……苏怿的目光落在秦还寒腰间晃动的黄鼠狼尾上,心中若有所悟。
若那黄大仙已遭反杀毙命,而被它禁锢的猫魂得以完整释放,那么它毕生修炼的修为,恐怕已尽数被这狸猫吸纳。
灵流在周身隐隐涌动,苏怿低头看向自己近乎透明的、泛着幽蓝微光的魂体。
原来,这便是猫化为妖的缘由。
——附在王婆身上的妖物,正是此猫。
苏怿的魂体泛起阵阵涟漪。他看见秦还寒腰间那截黄鼠狼尾突然根根竖立,一股焦臭混杂着檀香的气味从庙外飘来——焚烧猫尸的灰烬正随着雨水渗入泥土,每一滴都裹挟着妖族溃散的精魄。
那么楚戚戚究竟为何会化作冤魂?
她被囚禁在荒庙的这些时日,依旧勉强进食饮水。
显然,她心中仍有着强烈的求生之念。
狸猫的魂体始终静静陪伴在侧,尽管她看不见。
苏怿明白,楚戚戚一直在等待逃脱的时机,期盼着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无拘无束。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在某一天彻底改变。
那日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楚戚戚被缚在草铺上,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向某个方向。
苏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庙中一尊残破的土制佛像。
这些日子她异常沉默,许是不愿与秦还寒交谈,大多时候便是这样望着佛像出神。
门轴断裂的巨响在梁木间回荡,腐朽的朱漆簌簌剥落。秦还寒的黑氅挟着雨水的腥气闯入时,楚戚戚睫毛上凝结的最后半滴雨珠正缓缓滑落。
他察觉楚戚戚状态有异,问道:“你怎么了?”
楚戚戚端坐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飘:“你说,佛……当真会庇佑每一个信奉他的人吗?”
秦还寒扯了扯嘴角:“我信的是儒。”
楚戚戚没有理会,自顾自地低语:“我梦见笑笑死了。”
秦还寒的动作骤然一滞:“……它没死。或许只是跑远了。”
楚戚戚的声音更轻,几不可闻:“它不会丢下我独自离开的。”
“……佛会眷顾它的。”秦还寒干涩地回应。
楚戚戚开始低声抽泣:“我想离开……佛啊,我想离开这里……”
“是你自己选的我!”他猛地掐住身下的草席,手背暴起青紫的血管,却在撞上她目光的瞬间僵住——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的眸子,此刻如同打翻的砚台,浓重的墨色在瓷白的眼底晕开,只剩一片空茫。散乱的青丝间,一缕微弱的晨光正从她微张的唇缝悄然溜走,仿佛要带走那句悬在舌尖、未曾问出的诘问。
“戚戚?……你怎么了?”秦还寒的声音陡然轻飘得如同焚尽的纸灰。
他颤抖的指尖抚过她的颈侧,那里还残留着昨夜争执时蹭红痕迹,此刻却比庙中褪色的破旧帷幔更加了无生气。
掌心触到她脉搏凝滞的静止,覆面之下,秦还寒猛然溢出一声如同幼兽哀嚎般的呜咽,混着窗外渐密的雨声,在蛛网遍布的神龛前交织成一张湿透的、绝望的网。
他发狠般扯下面罩,溃烂的嘴唇贴上她冰凉的额角,声音嘶哑:“你以为装死我就会原谅你吗?醒过来!醒过来怨我啊!恨我啊!”
嘶吼震落了椽木间积年的尘埃,纷纷扬扬落在楚戚戚交叠的衣襟上,恍若提前飘落的纸钱。她垂落的手腕还维持着一个推拒的姿态,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了宣纸上一个未及收笔的顿挫——而命运,早在开端就已洇透了所有可能的留白。
秦还寒抱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嘶吼,腐烂的皮肉间竟钻出点点萤紫色的光斑,恍惚间,仿佛当年翩跹的蝶影重现。
下一刻,他猛地俯身剧烈呕吐——无数只暗红色的细小虫豸从他喉中汹涌而出!
苏怿这才看清,秦还寒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疱疹。他骤然联想到陈将息的死因,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秦还寒,竟然染上了花柳病!
“喵呜——!”
脑海中的某根弦应声崩断,猫的魂体再次被拖入无边的黑暗。